新民說
敘論
自世界初有人類以迄今日,國於環球上者,何啻千萬?問其巋然今存,能在五大洲地圖占一顏色者,幾何乎?曰:百十而已亦。此百十國中,其能屹然強立,有左右世界之力,將來可以戰勝於天演界者,幾何乎?曰;四五而已亦。夫同是日月,同是山川;同是方趾,同是圓顱;而若是以興,若者以亡;者以弱,若者以強;則何以故?或日:「是在地利」。然今之亞美利加,猶古之阿美利加,而盎格魯撒遜﹙英國人種之名也﹚民族,何以享其榮?古之羅馬,猶今之羅馬,而拉丁民族,何以墜其譽?或曰:「是在英雄」。然非無亞歷山大而何以馬基頓今已成灰麈?非無成吉思汗,而何以蒙古幾不保殘喘?嗚呵噫嘻!吾知其由!國也者,積民而成。國之有民,猶身之有四肢,五臟,筋脈,血輪也。未有四肢已所,五臟已療,筋脈已傷,血輪已涸:而身猶能存者。則亦末有其民愚陋,怯弱,渙散,混燭而國猶能立者。故欲其身之長生久視,則攝主之術不可不明;欲其國之安言尊榮,則新民之道不可不講。
論新民為今日中國第一急務
吾今欲極言新民為當務之念,其立論之根柢有二:一曰關於內治者;一曰關於外交者。
所謂關於內治者,何也?天下之論政術者多亦,動日某甲誤國:某乙殃民。某之事件,政府之失機;某之制度,官吏之溺職。若是者,吾屆不敢謂為非然也。雖然,政府何自成?官吏何自出?斯豈非來自民間者耶?某甲,某乙者,非國民之一體耶?久矣!棸群盲不能成一離婁,聚群聾不能成一師曠,聚群怯不能成一烏獲,以若是之民,得若是之政府官吏,正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其又奚尤?西哲常言:「政府之與人,猶寒暑表之與空氣也。」空中之氣候,與針裏之水銀,其度必相均,而絲毫不容假借。國民之文明程度低者,雖得明主賢相以代治之,及其人亡,則其政息焉。譬猶嚴冬之際,置表於沸水中,雖其度驟升,水一冷而墜如故矣。國民之文明程度高者,雖偶有暴君污吏,虔劉一時,而其民力自能補救之,而整頓之。譬猶溽暑之時,置表於冰塊上,雖其度忽落,不俄頃則冰消而漲如故亦。然則苟有新民,何患無新制度?無新政府?無新國家?非爾者,則雖今日變一法,明日易一人;東塗西抹,學步效顰;吾未見其能濟也。夫吾國言新法數十年而效不睹者何也?則於新民之道,末有留意焉者也。
今草野憂國之士,往往獨居深念,歎息想望曰:「安得賢君相,麃拯我乎?」吾未知其所謂賢君相者,必如何矷始為及格?雖然,若以今日之民德、民智、民力,吾知雖有賢君相,而亦無以善其後也。夫拿破崙曠世之名將也。苟授以綠旗之惰兵,則不能敵黑蠻。哥侖布航海之大家也,苟乘以朽木之膠船,則不能渡溪沚。彼君相者,非能獨治也,勢不得不任疆臣。疆臣不得不任監司,監司不得不任府縣,府縣不得不任吏胥;諸級中人,但使其賢者半,不肖者半,猶不足以致治,而況乎其百不得一也?今為此論者,屆知泰西政治之美,而欲吾國之效之矣。但推其意,得毋以若彼之政治,皆由其君若相獨立所製造耶?試與一游英、美、德、之都,觀其人民之自治何如?其人民與政府之關係何如?觀之一省,其治法儼然一國也。觀之一巿,一村落,其治法儼然一國也。乃至觀之一人,其自治之法,亦儼然治一國也。譬諸駐有鹹性,積鹽如陵,其鹹愈醲。然剖分此如陵之鹽為若干石,石為若干斗,斗為若干升,升為若干顆,顆為若干阿屯;無一不鹹,然後大鹹乃成。搏沙挼粉,而欲以求鹹,雖隆之高於泰岱猶無當也。故英美各國之民常不待賢君相而足以致治。其元首,則堯舜之垂裳可也,成王之委裘亦可也。其官式吏,則曹參之醇酒可也,成晉之坐嘯亦可也。何也?以其有民也。故君相常依賴國民,國民不倚賴君相;小國且然,況吾中國幅員之廣,尤非一二人之長鞭所能及者耶?
則試以一家譬一國。苟一家之中,子婦,弟兄,各有本業,各有技能。忠信篤敬,勤勞進取,家未有不勃然興者。不然者,各委棄其責任,而一望諸象長。家長而不賢,故闔室為餓殍;藉令賢也,而能蔭庇我者幾何?即能廕庇矣,而為人子弟,累其父兄,使終歲勤動,日夕憂勞;微特於心不安,其毋乃終為家之累耶!今之動輒責政府,望賢君相者,抑何不恕?抑何不智?英人有常言曰:「That’s your mistake. I couldn’t help you.」﹙譯意言:「君誤矣!吾不能助君也。」﹚此雖利己主義之鄙言,而實鞭策人自治自助之警句也。故吾雖日望有賢君相。吾尤恐即有賢君相,亦愛我而莫能助也。何也?責望於賢君相者深,則自責望者必淺,而此責人不責己,望人不望己之惡習,即中國所以不能維新之大原因。我責人人亦責我;我望人人亦望我;是四萬萬人遂互消於相責相望之中,而國將誰與立也?「新民」云者,非新者一人,而新之者又一人也,則在吾民之各自新而已。孟子曰:「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國。」自新之謂也,新民之謂也。
所謂關於外交者何也?自十六世紀以來(約四百年前),歐洲所以發達,世界所以進步,半由「民族主義」(Nationalism)所磅礡衝激而成。民族主義者何?各地同種族,同言語,同宗教,同習俗之人,相視如同胞,務獨立自治,組織完備之政府,以謀公益而禦他族是也。此主義發達既極,馴至十九世紀之末(近二三十年),乃更進而為「民族帝國主義」(National Imperialism),民族帝國主義者何?其國民之實力,充於內而不得不溢於外,於是汲汲焉求擴張權力於他地,以為我尾閭。其下手也,或以兵力,或以商務,或以工業,或以教會;而一用政策以指揮調護之是也。近者如俄國之經略西伯利亞之土耳其,德國之經略小亞細亞,阿非利加,英國之用兵於波西,美國之縣夏威夷,古巴,攘菲律賓,皆此新主義之潮流,迫之不得不然也。而今也,於東方大陸,有最大之國,最腴之壤;最腐敗之政府,最散弱之國民。彼族一旦窺破內情,於是移其所謂民族帝國主義者,如群蟻之附羶,如萬矢之向的;雜然而集注於此一隅。彼俄人之於滿洲,德人之於山東,英人之於揚子江流域,法人之於兩廙,日人之於福建,亦皆此新主義之潮流,迫之不得不然也。夫所謂民族帝國主義者,與古代之帝國主義迵異。昔者有若亞歷山大,有若查理曼,有若成吉思汗,有若拿破侖,皆嘗抱雄圖,務遠略,欲蹂跕大地,吞併弱小。雖然彼則由於一人之雄心,此則由於民族之漲力,彼則為權威之所役,此則為時勢之所趨。故彼之侵略,不過一時:所謂暴風疾雨,不崇朝而息矣。此之進取,則在久遠;日擴而日大,日人而日深。吾中國不幸而適當此盤渦之中心點,其將何以待之?曰:「彼為一二人之功名心而來者,吾可以恃一二之英雄以相敵。彼以民族不得已之勢而來者,非合吾民族全體之能力,必無從抵制也。彼以一時之氣燄驟進者,吾可以鼓一時之血勇以相防。彼以久遠之政策漸進者,非立百年宏毅之遠猷;必無從倖存也。不見乎瓶水乎?水僅半器,他水即從而入之。若內力能自充塞本器,而無一隙之可乘,也水末有能入者也:故今日欲抵當列猩之民族帝國主義,以挽浩劫而拯生靈,惟有行我民族主義之以策。而欲實行民族主義於中國,舍新民末由。」
今天下莫不憂外患矣,雖然,使外而果能為患,則必非一憂之所能了也。夫以民族帝國主義之頑強突進,如彼其劇,而吾猶商榷於外之果能為患與否?何其愚也?吾以為患之有無,不在外而在內。夫各國固同用此主義也,而俄何以不施諸英?英何以不施諸德?德何以不能施諸美?歐美諸國何以不施諸日本?亦日有隙與無隙之分而已。人之患療者,風寒、暑濕、燥火,無一不足以侵之。若血氣強盛,膚革充盈者,冒風雪,犯暴暵,衝瘴厲,凌波濤,何有焉?不自攝生,而怨風雪,暴暵,波濤,瘴厲之無情,非直彼不任受,而我亦豈以善怨而獲免耶?然則為中國今日計,必非恃一時之賢君相而可以弭亂;亦非望草野一二英雄堀起而可以圖成。必其使吾四萬萬人之民德,民智,民力,皆可與彼相埒,則外自不能為患,吾何為而患之?此其功雖非旦夕可就乎!然孟子有言:「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苟為不蓄,終身不得。」今日舍此一事,別無善圖,寧復可蹉跎蹉跎,更閱數年,將有欲如今日而不可復得者。嗚呼!我國民,可不悚耶!可不勗耶!
釋新民之義
新民云者,非欲吾民盡棄其舊以從人也。新之義有二:一日,淬礪其所本有而新之;二日,採補其所本無而新之。二者缺一,時乃無功。先哲之立教也不外因材而篤,與變化氣質之兩途。斯即吾淬礪所固有,採補所本無之說也。一人如是,眾民亦然。
凡一國之能立於世界,必有其國民獨具之特質。上自道德法律;下至風俗習慣,文學美術,皆有一種獨立之精神。祖父傳之,子孫繼之;然後群乃結,國乃成;斯實民族主義之根柢源泉也。我同胞能數干年立國於亞洲大陸,必其所具特質,有宏大高尚完美釐然異於群族者。吾人所當保存之而勿失墜也。雖然,保存之者非任其自生自長,而漫曰:「我保之,我保之」云爾!譬諸木然,非歲歲有新牙之出,則其枯可立待。譬諸井然,非息息有新泉之湧,則其涸不移時。夫新芽,新泉,豈自外來者耶?舊也,而不得不謂之新。惟其日新,正所以全其舊也。涌之,拭之,發其光晶:鍛之,鍊之,成其體段;培之,濬之,厚其本源,繼長增高,日征月邁:國民之精神,於保乎保存,於是乎發達。世或以「守舊」二字,為一極可厭之名詞。其然豈其然哉?吾所患,不在守舊,而患無真能守舊者。真能守舊者何?即吾所謂淬礪其固有而已。
僅淬礪固有而遂足乎?曰:不然!今之世非昔之世,今之人非昔之人。昔者吾中國有部民而無國民,非不能為國民也,勢使然也。吾國則巍然屹立於大東,環列皆小蠻夷。興他方大國,末一交通,故我民常靦其國為天下。耳目所按觸,腦筋所濡染。聖哲所訓示,祖宗所遺傳;皆使之有可以為一個人之資格;有可以為一家人之資挌,有可以為一鄉一族人之資格:有可以為天下人之資格。而獨無可以為一國國民之資格。夫國民之資格,雖未必有以遠優於此數者,而以今日列國並立,弱肉強食,優勝劣敗之時代,苟缺此資格,則決無以自立於天壤。故今日不欲強吾國則已,欲強吾國,則不可不博考各國民族所以自立之道,彙擇其長者而取之,以補我之所未及。今論者於政治學術技藝之大原,不取於此而取於彼,棄其本而齊其末。是何異見他樹之蓊鬱,而欲移其枝以接我槁榦?見他井之汩湧,而欲汲其流以實我眢源也?故採捕所本無,以新我民之道,不可不深長思也。
世界上萬事之現象,不外兩大主義:一曰保守:二曰進取。人之運用此兩主義者,或偏取甲,或偏取乙。或兩者並起而相衝突,或兩者並存而相調和。偏取其一,未有能立者也。有衝突則必有調和,衝突者調和之先驅也。善調和者,斯為偉大國民,盎榙魯撒遜人種是也。譬之頃步,以一足立,日一足行。譬之拾物,日一手握,以一手取。故吾所謂新民者,必非如心醉西風者流,蔑棄吾數干年之道德,學術,風俗,以求伍於他人。亦非如墨守故紙者流,謂僅抱此數干年之道德,學術,風俗,遂足以立於大地也。
就優勝劣敗之理以證新民之結果而論及取法之所宜
在民族主義立國之今日,民弱者國弱,民強者國強:殆如影之隨形,響之應聲;有絲毫不容假借者。今請將地球民族之大勢,列為一表,而論其所以迭代消長之由。
(一)黑色民族
(二)紅色民族
(三)棕色民族
(四)黃色民族
(五)白色民族
(甲)拉丁民族(Latin)法葡班諸國
(乙)斯拉夫民族(Slavonians)俄奧諸國士
(丙)條頓民族(Teutons)英德荷諸國
(子)日耳曼民族
(丑)盎格魯撒遜民族(Anglo Saxon)英美兩國
凡地球民族之大別五,聞其最有勢力於今世者誰乎?白色種人是也。白色民族之重要者三:(白種不止此三派,條頓亦不止彼二派。此不過舉其要者耳!此文非考據種族,不必鰓鰓也。)其最有勢力於今世者誰乎?條頓人是也。條頓民族之重要著二:其最有勢力於今世者誰乎?盎格魯撤遜人是也。當其始溝分而居不相雜廁也,則無論若何之民族,皆可以休養生息於其部分之內。然天演物競之公例,既驅人類使不得不接觸,不交通,不爭競;一旦接觸,交通爭競,而一起一仆之數乃立見。不觀於廚蟋蟀者乎?百蟋各處一籠,各自雄也。並而一之,一日而死十六七,兩口而死十八九,三日而所餘者僅一二焉矣。所餘之一二,必其最強者也,然則稍不強者殆而已矣!黑紅棕之人,興白人相遇,如湯沃雪,瞬即消滅,夫人而知矣。今黃人與之遇,又著著失敗矣!若失觀白人之自競也,彼斯拉夫民族常為阿土曼黎之尃制政府,與羅馬衲及哈菩士卜之條頓人王家所枙縛。至今罕能自伸。拉丁民族,雖當中世時代曾臻全盛,及其與條頓人相遇,遂不可支。自羅馬解紐以來,今日歐洲之建國,無以不自條頓人之手而成。如皮士噶人之於西班牙;士埃威人之於葡萄牙;即拔人之於意大利;佛蘭克人之于法藺西,比利時:盎格魯撒遜人之於英吉利;士康的拿比亞人之於丹麥、瑞典、那威。日耳曼人之於德意志、荷蘭、瑞士、奧大利。凡此皆現代各國之主動力也,而一皆有條頓人發之成之。是條頓人不啻全世界動力之主人翁也。而條頓人之中又以盎格魯撒遜人,為主中之主,強中之強。今日地球陸地四分之一以上,被其占領;人類四分之以上,受其統制。而勢力範圍之布於五洲各地者,且日進而未有已焉。今試就百年來各國用語之人數變遷,列為一表,而知盍格魯民族之進步,有令人驚絕者!
﹝Chart omitted﹞
由兩表此較之,則此九十年間英語之位置,由第五躍至第一由二干零五十二萬,躍至一萬一干一百萬。由百分之十二有奇,躍至百分之二十七有奇,駸駸然遂有吞全球括四海之勢。盎格魯撒遜人之氣燄,誰能禦之?由此觀之,則今日世界上最優勝之民族,可以知矣。五色人相比較,白人最勝;人相比較,條頓人最優。以條頓人相比較,盎格魯撒遜人最優。此非吾趨勢利之言也。天演界無可迦避之公例,實如是也。使日耳曼人能自新以優勝於盎格魯撒遜人則他日能代之以興,亦末可如。使斯拉夫人,拉丁人能自新,以優勝於條頓人。使黃人能自新以優勝於白人,則其他日之結果亦然。要之現在之地位,則其優劣之數,實如上所云云矣。然則吾所謂博考民族所以自立之道,彙擇其長而取之,以補我所未及者。援取法乎上之例,小可不求諸白人;不可不求之白人中之條頓人,不可不求諸條頓人中之盎格魯撒遜人。白人之優於他種人者何也?他種人好靜,白種人好動。他種人狃於和平,白種人不辭競爭。他種人保守,白種人進取。以故他種人祗能發生文明,白種人則能傳播文明。發生文明者,恃天然也!傳播文明者,恃人事也。試觀泰西文明動力之中心點,由安息埃及而希臘,由希臘而羅馬,由羅馬而大西洋沿岸諸國。而遍於大陸。而飛渡磅磄於亞美利加,今則回顧而報本於東方焉!其機未嘗一日停。其勇猛果敢活潑宏偉之氣,此諸卬度人若何如?此諸中國人何如?其他小國,更不必論矣。然則白種人所以雄飛於全球者,非天幸也,其民族之優勝使然也。
條頓人之優於他白人者何也?條頓人之政治能力甚強,非他族所能及也。如彼希臘人及斯拉夫人,雖能立地方自治之制,而不能擴充之。其能力全集注於此最小之公共團體,而位於此團體之上者,有國家之極關。位於此團體之下者,有個人之權利,皆非彼等所能及也。以故其所生之結果有三缺點:人民之權利不完,一也:團體與團體之間不相聯屬,二也;無防禦外敵之力,三也。故希臘人一軛於羅馬:,再軛於土耳其,三軛於條頓人,數千年不見天日,而斯拉夫人今猶呻吟於專制恣暴政體之下,而未有已也。至如加特民族(羅馬一統前之部兒人,及今之愛爾蘭人,與蘇格蘭之高地人,皆屬於此族。),雖其勇敢之氣,冠絕一時,而政治思想更薄弱。故惟知崇拜一二膂力之英雄,而國民不能獨立團結。雖能建無數之小軍國,而無統一之大道。能創大宗教,而不能成大國家。至於拉丁人。則遠優於彼等矣。能建偉大之羅馬帝國,統一歐陸;能製完備之羅馬民法,垂型干年。雖然其思想太大,而不能實施。動欲統制宇內,而地方自治之制虯破壞焉。個人權利被蹂躪焉。務張國力而不養人格,故及羅馬之之末葉,而拉丁之腐敗卑劣聞天下。雖及今日,而其沿襲之舊質,猶不能除。好虛榮,少沈實,時則傾於保守,抱陳腐而不肯稍變。時則馳於急激,變之不以次第。若法蘭西人其代表也。百年之內,變政體者六,易憲法者十四,至今名為民主,而地方自治與個人權利,亳不能擴充。此拉丁人所以日蹙於天演之劇場也。若夫條頓人則其姶在日耳曼森林中,為一種蠻族時,其個人強立自由之氣概,傳諸子孫而不失。而又經羅馬文化之薰習鍛鍊,兩者和合,遂能成一特性之民族。而組織民族的國家(National State),創代議制度,使人民皆得參預政權,集人民之意以為公意,合人民之權以為國權。又能定團體與個人之權限,定中央政府與地方自治之權限,各不相侵。民族全體,得應於時變,以滋長發達。故條頓人今遂優於天下。非天幸也,民族之優勝使然也。
盎格魯撒遜人之尤優於他條頓人者何也?其獨立自助之風最盛。自其幼年,在家庭,在學校,父母師長皆不以附庸待之。使其綀習世務;稍長而可以自立,不倚賴他人。其守紀律,循秩序之念最厚,其常識(Common Sense),常不肯為無謀之躁妄舉動。其權利之思想最強,視權利為第二之生命,絲毫不肯放過。其體力最壯,能冒萬險。其性質最堅忍百折不回。其人以直業為主,不尚虛榮。人皆務有職業,不問高下。而坐食之官吏政客,常不為世所重。其保守之性質亦最多,而常能因時勢,鑒外群,以發揮光大其固有之本性。以此之故,故能以區區北極三固島,而滋殖其種族於亞美利加,澳大利亞兩大陸。揚其國旗於日所出入處,鞏其權力於五洲四海衝要咽喉之地,而天下莫之能敵也。盎格魯撤遜人所以定霸於十九世紀,非天幸也,其民族之優勝使然也。然則吾之所當取法者可知已。觀彼族之所以弱,此族之所以興,所以強;而一自省焉?吾國民之性質,其興彼召衰召弱者,異同若何?與此致興致強者,異同若何?其大體之缺陷在何處?其細故之薄弱在何處?一一勘之,一一鑒之,一一改之,一一補之;於是乎新國民可以成。今請舉吾國民所當自新之大綱小目,條分縷析,於次節詳細論之。
論公德
我國民所最缺者,公德其一端也。公德者何?人群之所以為群,國家之所以為國,賴此德焉以成立者也。也者,善群之動物也(此西儒亞里士多德之言)人而不群,禽獸奚擇?而非徒空言高論曰:「群之?群之!」而遂能有功者也。必有一物焉,貫注而聯終之,然後享之實乃舉,若此者謂之「公德」。
道德之本體,一而已。但其發表於外,則公私之名立焉。人人獨善其身者,謂之私德;人人相善其群者,謂之公德,二者皆人生所不可缺之具也。無私德則不能立。合無量數卑污,虛偽,殘忍,愚儒之人,無以為國也。無公德則不能團。雖有無量數束身自好,廉謹,良愿之人,仍無以為國也。吾中國道德之發達,不可謂不早。雖然,偏於私德,而公德殆闕如。試觀論語孟子諸書,吾國民之木鐸,而道德所從出者。其中所教,私德居十之九,而公德不及其一焉。如皋陶謨之九德;洪範之三德;論語所謂溫良恭儉讓,所謂克己復禮,所謂忠信篤敬,所謂寡尤寡悔,所謂剛毅木訥,所謂短命知言。大學所謂知止慎獨,戒欺求慊。中庸所謂好學,力行,知恥,所謂戒慎恐懼,所謂致曲。孟子所謂存心養性,所謂反身強恕。凡此之頰,關於私德者,發揮幾無餘蘊。於養成私人(私人者,封於公人而言,謂一個人不與他人交涉也。)之資格?庶乎備矣。雖然僅有私人之資格,遂足為完全人格乎?是固不能。今試以中國舊倫理,與泰西新倫理相比較,舊倫理之分類,曰君臣,曰父子,曰兄弟,曰夫婦,曰朋友。新倫理之分類,曰家族倫理,曰社會(即人群)倫理,曰國家倫理。舊倫理所重者,則一私人對於一私人之事也。(一私人之獨善其身,固周於私德之範圍。即一私人與他私人交涉之道義,仍屬於私德之範圍也。此可以法律上公法私法範圍以證明之。)新倫理所重者,則一私人對於一團體之事也。(以新倫理之分類,歸納舊倫理,則關於家族倫理者三,父子也,兄弟也,夫婦也。關於社會倫理者一,朋友也。關於國家倫理者一,君臣也。然朋友一倫,決不足以盡社會倫理。君臣一倫,尤不足以盡國家倫理,何也?凡人對於社會之義務,決不徒在相知之朋友而已。即絕跡不與人相交者:仍於趾會上有不可不盡之責任。至國家者,尤非君臣所能專有。若僅言君臣之義,則使以禮,事以忠,全屬兩個私人感恩效力之事耳,於大體無關也。將所謂逸民不事王侯者,豈不在此倫理範圍之外乎?夫人必備此三倫理之義務,然後人格乃成。若中國之五倫,則惟於家族倫理稍為完整,至社會國家倫理不備滋多,此缺憾之必富補者也。皆由重私德,輕公德,所生之結果也。)夫一私人之所以自處,與一私人之對於他私人,其間必貴有道德者存,此奚待言?雖然,此道德之一部分,而非其全體也。全體者,合公私而兼善之者也。私德,公德,本並行不悖者。然提倡之者,既有所偏,其末流或遂至相妨。若微生畝譏孔子以為佞,公孫丑疑孟子以好辯。此外道淺學之徒具不如公德不待言矣。而大禁達哲,亦往往不免。吾今固不欲演拾古人片言隻語,有烏而發者,擿之以相詬病。要之吾中國數干年來,東身寡過主義,實為德育之中心點。範圍既日縮日小,其間有言論行事,出此範圍外,欲為本草本國之公利公益有所盡力者。彼曲士,賤儒動輒援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等隔義,以非笑之,排擠之。謬種流傳,習非勝是,而國民益不復知公德為何物。今夫人之生息於一群也,安享其本群之欋利,即有當盡於其本翠之義務。苟不爾者,直為群之蠹而已。彼持束身寡過主義者,以為吾雖無益於群,亦無害於群。庸詎知無益之印為害乎?何則?群有以益我,而我無以益群,是我逋群之負而不償也.夫一私人與他私人交涉,而逋其所應償之負,於私德必為罪矣。謂其害之將及於他人也,而逋群負者乃反得冒善人之名,何也?使一群之人,皆相率而逋焉。彼一群之血本,能有餞何?而此無窮之僓客日夜蠹之,而瓜分之,有消耗,無增捕,何可畏也?然則其必群為逋負者所拽倒,與私人之受累者同一結果;此勢理之所必然矣!今吾中國所以日即衰落者,豈有他哉?束身寡過之善士大多,享權利而不盡義務人人視其所負於群者,如無有焉。人雖多,曾不能為群之利,而反為群之累,夫安得不日蹙也?
父母之於子也,生之育之,保之教之。故為子者,有報父母恩之義務,人人盡此義務,則子愈多者,父母愈順,家族愈昌。反是則為家之累矣!故子而逋父母之負者,謂之不孝,此私德上第一大義,盡人能知者也。華之於人也,國家之於國民也,其恩與父母同。蓋無群無國,則吾性命財蔍無所託,智慧能力無所附,而此身將不可以一日立於天地。故報翠報國之義務,有血氣者所同具也。苟放棄此責任者,無論其私德上烏善人為惡人,而皆為草與國之蟊賊!譬諸家有十子,或披鯽出家,或博奕飲酒;雖一則求道,一則無賴,其善惡之性質迫殊,要之不顧父母之養,為名教罪人,則一也。明乎此義,則凡獨善其身以自足者,實與不孝同科。案公德以審判之,雖謂其對於本章而犯大逆不道之罪,亦不為過。
某說部寓言,有官吏死,而冥王案治其罪者,其魂曰:「吾無罪,吾作官甚廉。」冥王曰:「立木偶於琿,並水不砍,不更勝君乎?於麋之外,一無所聞,是即君之罪也。遂炮烙之。欲以東身寡過,為獨一無二之善德者,不自知其已陷於此律,而不容赦也。近世官箴,最膾炙人曰者三字,曰「清、慎、勤」。豈非私德之高尚者耴?雖然,彼官吏者,愛一群之委託而治事者也。既有本身對於群之義務,復有對於委託者之義務,曾是清慎勤」三字,遂足以塞此兩重責任乎?此皆由知有私德,不知有公德,故政治之不進,國華之日替,皆此之由。彼官吏之立於公人地位者且然,而民間一私人。更無論也。我國民中,無一人視國事如己事者,皆公德之大義,末有發明故也。
且論者亦知道德所由起乎?道德之所立,所以利群也。故因其群文野之差等,而其所適宜之道德,亦往往不同。而要之以能固其群,諄其群,進其群者為歸。夫英國憲法以侵犯君亡者為大逆不道。(各君主國皆然。)法國憲法以謀立君主者為大逆不道,美國憲法,乃至以妄立貴爵名號者為大逆不道。(凡違憲者,皆大逆不道者也。)其道德之外形相反如此,至其精神則一也。一者何?曰為一群之公益而已。乃至古代野蠻之人,或以婦女公有為道德。(一為群中之婦女,為一群中之男子所公有物,無婚姻之制也。古代之斯巴達尚不脫此風。)或以奴隸非人為道德。(視奴隸不以人類,古賢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皆不以為非,南北美戰爭以前,歐、美人尚不以此事為惡德也。)而今世哲學家,猶不能謂其非道德。蓋以彼當時之情狀,所以利群者,惟此鴆宜也。然則道德之精神,未有不自一群之利益而生者。苟反於此精神,雖至善者,時或變為至惡矣。(如自由之制,在今日為至美,然移之於野蠻末開之群,則為至惡。專制之治,在古代為至美,移之於文明開化之群,則尚至惡。是其例也。)是故公德者,諸德之源也。有益於群者為善,無益於群者為惡。(無益而有害者為大惡,無害亦無益者為小惡。)此理放諸四海而準,俟諸百世而不惑者也。至其道德之外形,則隨其群之進步以為比例差。群之文野不同,則其所以為利益者不同,而其所以為道德者亦自不同。德也者,非一成而不變者也。(吾此言頗駭俗,但所言者,德之條理,非德之本原也。其本原固,亙萬古而無變者也。讀者幸勿誤會。本原惟何?亦曰利群而已。)非數干年前之古人,所能立一定格式,以範圍天下萬世者也。(私德之條目變遷較少,公德之條目變遷尤多。)然則吾輩生於此群,長於此群之今日,宜縱觀宇內之大勢,靜察吾族之所宜,而發明一種新道德,以求所以固吾群、善吾群、進吾群之道。末可以前王先哲所罕言者,遂以白晝而不敢進也。知有公德,而新道德出焉矣,而新民出焉矣。(今世士大夫談維新者,諸事皆敢言新,惟不敢言新道德,此由學界之奴性末去,愛群愛國愛真理之心未誠也。蓋以為道德者,日月經天,江河行地,自無始以來,不增不減。先昔聖賢,盡揭其奧,以詔後人,安有所謂新焉舊焉者。殊不知道德之為物,由於天然者半,由於人事者亦半。有發達,有進步,一循天演之大例。前哲不生於今日,安能制定悉合今日之道德?使孔、孟復起,其不能不有所損益也亦明矣。今日正當過渡時代,青黃不接。前哲深微之義,或湮沒而末彰。而流俗相傳簡單之道德,勢不足以範圍今後之人心。且將有厭其陳腐,而一切吐棄之者。吐棄陳腐,猶可言也。若並道德而吐棄,則橫流之禍喝其有極,今此禍已見端矣「老師宿儒或憂之,劬劬焉欲持宋,元之餘論,以遏其流。豈如優勝劣敗,固無可逃!捧杯土以塞孟津,沃杯水以救薪火,雖竭吾才,豈有富焉?苟不及今急急斟酌古今中外,發明一種新道德者而提倡之,吾恐今後智肓愈勝則德愈衰,泰西物質文明,盡輸入中國,而四萬萬人且相率而為禽獸也。嗚呼!道德革命之論,吾知必為舉國之所詬病。顧吾特恨吾才之不逮耳!若失與一世之流佫人挑戰決鬥所不懼,吾所不辭。世有以熱誠之心愛群愛國愛真理者乎?吾願之執鞭,以研究此問題也。)公德之大目的,既在利群,而萬干條理,即由是生焉。本論以後各子目,殆皆可以利群二字為綱,以一貫之者也。故本節但論公德之急務,而實行此公德之方法,則別著於下方。
論國家思想
人群之初級也,有部民,而無國民。由部民而進為國民,此文野所由分也。部民與鬥民之異安在?日群族而居,自成風俗者,謂之部民。有國家想,能自布政治者,謂之國民。天下末有無國民而可以成國者也。
國家思想者何?一曰對於一身而知有國家。二曰對於朝廷而知有國家。三曰對於外族而知有國家。四曰對於世界而知有國家。
所謂對於一身而知有國家者,何也?人之所日貴於他物者,以其能群耳。使以一身孑然固立於大地,則飛不如禽,走不如獸,人類之剪滅亦既久矣!故自其內界言之,則大平之時,通功昮事,分業相助,必非能以一身而備百工也。日其外界言之,則急雖之際,群策群力,捍城禦侮,尤非能以一身而保七尺也,於是乎國家起焉。國家之立,由於不得已也。即人人自知僅恃一身之不可,而別求彼我相團結,相補助,相捍救、相利益之道也。而欲使其團結永不散,補救永不虧,捍救永不誤,利益永不窮;則必人人焉知吾一身之上,更有人而要者存。每發一慮,出已言,冶一事;必當註意於其所謂一身以上者。(此兼愛主義。雖然,即謂之為我主義,亦無不可。蓋非利群則不能利已,天下之公例也。)苟不爾,則團體終不可得成,而人道或幾乎息矣。此為國家思想之第一義。
所謂對於朝廷而知有國家者何也?國家如一公司,朝廷則公司之事務所。而握朝廷之權者,則事務所之總辦也。國家如一村市,朝廷則村市之會館,而握朝廷之權者,則會館之值理也。夫事務所為公司而立乎?抑公司為事務所而立乎?會館為村巿而設乎?抑村市為會館而設乎?不待辨而知矣。兩者性質不同,而其大小輕重自不可以相越。故法王路易第十四「朕即國家也」一語,至今以為大逆不道。歐美五尺童子聞之,莫不唾罵焉。以吾中國人之眼觀之,或以為無足怪乎!雖然,譬之有一公司之總辦,而日我即公司:有一村巿之值理,而日我即村巿;試思公司之股東,村巿之居民,能受之否耶?夫國之不可以無朝廷固也。故常推愛國之心,以愛及朝廷,是亦愛人及屋,愛屋及烏之義云爾。若失以烏為尾也,以屋為人也;以愛屋愛烏,為即愛人也。寖假夏烏而忘其屋,愛屋而忘其人也。欲不謂之病狂,不可得也。故有國家思想者,亦常愛朝廷:而愛朝廷者,未必皆有國家思想。朝廷由正式而成立者,則朝廷為國家之代表。愛朝廷即所以愛國家也。朝廷不以正式而成立者,則朝廷為國家之蟊賊,正朝廷乃所以愛國家也。此為國家思想之第二義。
所謂對與外族而知有國家何也?國家者,對外之名詞也。使世界而僅有一國,則國家之名不能成立。故身與身相並而有我身,家與家相接,而有我家,國與國相峙,而有我國。人類目干萬年以前,分孽各地,各自發達。自言語風俗,以至思想法制,形質異,精神異,而有不得不自國其國者焉。循物競天擇之公例,則人與人不能不衝突,國與國不能不衝突。國家之名,立之以應他群者也。故真愛國者,雖有外國之神禁大哲,而必不願服從於其主權之下。寧使全國之流血粉身,靡有孑遺,而必不肯以絲毫之權利讓於他族。蓋非是,則其所以為國之具先亡也。譬之一家,雖復室如懸磬,亦未有願他人入此室處者。知有我故,是故我存,此為百家思想第三義。
所謂對於世界而知有國家者何也?宗教家之論,動言天國,言大同,言一切眾生。所謂博愛主義,世界主義,抑豈不至德而深仁也哉?雖然,此等主義,其脫離理想界而入於現實界也,果可期乎!此其事或待至萬數干年後,吾不敢知。若今日將安取之?夫競爭者,文明之母也。競爭一日停,則文明之進步立止。由一人之爭競,而為一家;由一家而為一鄉族;由一鄉族而為一國。一國者團體之最大圈,而爭競之最高潮也。若日並國界而破之,無論其事之不可成,即成矣,而競爭絕,毋乃文明亦與之俱絕乎?況人之性,非能終無競爭者也。然則大同以後,不轉瞬而必復以他事起競爭於天國中,而彼時則已返為部民之競爭,而非復國民之競爭,是率天下人而復歸於野蠻也。今世學者,非不知此主義之為美也。然以其為心界之美,而非歷史上之美。故定案以國家為最上之團體,而不以世界為最上之團體,蓋有由也。然則言博愛者,殺其一身之私以愛一家可也。殺其一家之私以愛一鄉族可也。殺其一身,一家、鄉族之私以愛一國可也。國也者,私愛之本位,而博愛之極點:不及焉者,野蠻也。過焉者,亦野蠻也。何也?其為部民而非國民,一也。此為國家思想第四義。
耗矣哀哉!吾中國人之無國家思想也。其下焉者,惟一身一家之榮瘁是問,其上焉者,則高談哲理,以乘直用也。其不肖者,且以他族為虎,而目為其倀。其賢者,亦僅以堯跖為主,而自為其狗也。以言乎第一義,則今日四萬萬人中,其眼光能及於一身以上者幾人?讓而往,熙而來;苟有可以謀目前錙銖之私利者,雖賣盡全國之同胞以圖之,所弗辭也。其所謂第一等人者,則獨善其身,鄉黨自好者流也。是即吾所謂逋群負而不償者也(見「第五節」)。夫獨善之與私惡,其所以自立者雖不同,要其足以召國家之衰亡一也。以言乎第二義,則吾中國相傳天經地義,曰「忠」、曰「孝」、尚矣!雖然言忠國則其義完,言忠君則其義偏,何也?忠孝二德,人格最要之件也。二者缺一,時日非人。使忠而僅以施諸君也,則天下之為君主者,豈不絕其盡忠之路?生而抱不具人格之缺憾耶?則如今日美法等國之民,無君可忠孝,豈不永見屏於此德之外,而不復得列於人類耶?則吾見夫為君主者,與為民主國之國民者,其應盡之忠德,更有甚焉者也。入非父母無自生,非國家無自存。孝於親,忠於國,皆報恩之大義,而非為一姓之家奴走狗者所能冒也;而吾中國人以忠之一字為主僕交涉之專名,何其傎也!(君之當忠,更甚於民,何也?民之忠也,僅在報國之一義務耳。君之忠也,又兼有不負付託之義務,安在其忠德之可以已耶?夫孝者,子所對於父母之責任也。然為人父者,何嘗可以缺孝德。父不可不孝,而君願可以不忠乎?僅言忠君者,吾見其不能自完其說也。)以言乎第三義,則吾國歷史彌天之大辱,而非復吾所忍言矣。計自漢末以迄今日,凡一干七百餘年間,我中國全土,為他族所占領者三百五十八年。其黃河以北乃至七百五十九年。今列其種族及時代,為表如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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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呼!以黃帝神明華胃所世襲之公產業,而為人紾而奪之者,屢見不一也。而所謂黃帝子孫者,迎壺漿,若崩厥角。紆青紫,臣妾驕人。其自嚙同類以為之盡力者,又不知幾何人也!陳白沙崖山弔古詩有云:「鐫功奇石張宏範,不是胡兒是漢兒!」嗟夫?嗟夫!晉宋以來之漢腰兒,其豐功偉烈,與張宏範後先輝映者,何啻干百?白沙先生,無乃所見不廣乎。國家思想之銷亡,至是而極!以言乎第四義,則中國儒者動日平天下,治天下。其尤高尚者,如江都繁露之篇,橫渠西銘之作,視國家為眇小之一物,而不屑厝意。究其極也。所謂國家以上之一大團體,豈嘗因此等微妙之空言而有所補益?而國家則滋益衰矣。若是乎吾中國人之果無國家思想也,危乎痛哉!吾中國人之無國家思想,竟如是其甚也!
吾推其所以然之故,厥有二端:一曰知有天下,而不知有國家。二曰知有一己,而不知有國家。其誤認國家為天下也,復有二因:第一由於地理者。歐洲地形,山河綺錯,華離破碎,其勢自趨於分立。中國地形平原磅礡,阨塞交通,其勢自趨於統一。觀自秦以後二干餘年,中間惟三國,南北朝三百年間,稍為分裂。餘則皆四海一家。即偶有割據,亦不旋踵而合併也。環其外者,雖有無數蠻族,然其幅員,其戶口,其文物,無一足及中國。若蔥嶺以外,雖有波斯、印度、希臘、羅馬諸文明國,然彼此不相接,不相知。故中國之視其國如天下,非妄自尊大也,地理使然也。夫國也者,以對待而成。中國人國家思想發達,所以較難於歐洲者,勢也。第二由於學說者。戰國以前,地理之勢未合,群雄角立,而國家主義亦最盛。顧其弊也,爭地爭城,殺人盈野,塗炭之禍,未知所極!有道之士,惄然憂之!矯枉過正,以救末流。孔子作春秋務破國界歸於一王,以文致太平。孟子謂:「天下惡乎定?定於一。」其餘先秦諸子,如墨翟,宋﹝桱﹞、老聃,關尹之流,雖其哲理各自不同,至言及政術則莫不以統一諸國為第一要義。蓋救當時之弊,不得不如是也。人心之厭分爭已甚,有嬴政遂有劉邦諸梟雄接踵而起。前此書生之坐論,忽變為帝者之實行。中央集權之勢,遂以大定。帝者猶慮其末固也。乃更燔百家之言,錮方術之士。而務刺取前哲緒論之有利於已者,特表彰之,以陶冶一世。於是國家主義遂絕。其絕也,才始不由孔、墨諸哲消息於其間也。雖然,是固不可以為先哲咎。彼其時,固當然,而扶東倒西,又人類之弱點,而不能避者也?怫以說法度眾生,而法執者(謂執法於法也。)即由法生惑焉。後人狃一統而忘复國,又豈先禁之志也?且人與人相處,而不能無彼我之界者,天性然矣。國界既破,而鄉族界,身家界,反白益甚。是去十數之大國,而復生出百數千數無量數之小國。馴至四萬萬人為四萬萬國焉。此實吾中國二干年來之情狀也。惟不知有國也,故其視朝廷不以為國民之代表,而以為天帝之代表。彼朝廷之屢易而不動其心也,非恝也,蒼天死而黃天立,白帝殺而赤帝來。於我下界凡民有何與也?稟受於地理者,既若彼,熏習於學說者又若此,我國人之無國家思想也,又何怪焉?又何怪焉?
雖然,知有天下而不知有國家,此不過一時之謬見。其時變,則其謬亦可自去。彼謬之由地理而起者,今則全球交通,列強此鄰閉關一統之勢破,而安如殷憂之不足以相啟也。謬之由學說而起者,今則新學輸入古義,調和通變,宜民之論昌。而安知王霸之不可以一途也?所最難變者,則知有一己而不知有國家之弊,深中於人心也。夫獨善其身,鄉黨自好者,畏國事之為己累而選之也。家奴走狗於一姓而自詡為忠者,為亡己之爵祿也。勢利所在,趨之若蟻。而更自造一種道德,以飾其醜,而美其名也。不然,則二干年來與中國交通者,雖無文明大國,而四面野蠻亦何嘗非國耶?謂其盡不知有對待之國,又鳥可也?然試觀劉淵,石勒以來,各種人之入主中夏,曾有一焉無漢人以為之佐命元勳者乎?昔嵇紹生於魏晉,人篡其君而戮其父,紹靦顏事兩重不共戴天之仇敵,且為之死,而自以為忠。後世盲史家亦或以忠許之焉!吾甚惜乎至完美至高尚之忠德,將為此輩污穢以盡也。無他,知有己而已。有能富我者,吾願為之吮癰:有能貴我者,吾願為之叩頭。其來歷何如,豈必問也?若此者,其所以受病全非由地理學說之影響。地理學說雖萬變,而奴隸根性終不可變。嗚呼!吾獨奈之何哉?吾獨奈之何哉?不見乎聯軍入北京而順民之旗,戶戶高懸,德政之傘,署銜干百。嗚呼痛哉!吾語及此,無眥可裂,無髮可豎,吾惟膽戰,吾惟肉麻。忠云,忠云,忠於勢云爾!忠於利云爾不知來,視諸往。他日全地球勢利中心點之所在,是即四萬萬忠臣中心點之所在也。而特不如國於此焉者之誰與立也?
嗚呼!吾不欲多言矣!吾非敢望我同胞將所懷抱之利已主義,劃除淨盡!吾惟望其擴充此主莪,鞏固此主義,求如何而後能真利己?如何而後能保己之利使永不失。則非養成國家思想,不能為功也。同胞乎!同胞乎!勿謂廣土之足恃,羅馬帝國全盛時,其幅員不讓我今日也。勿謂民眾之足恃!印度之土人,固二百餘兆也。勿謂文明之足恃,昔希臘之雅典當其為獨立國也,聲明文物甲天下。及其服從他族,萎靡不振,以至於澌亡。而吾國富胡元時代,士大夫皆習蒙古文,(廿四史劄記言之甚祥。)而文學幾於中絕也。惟玆國家,吾儕父母兮!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兮!煢煢淒淒,誰憐取兮?時運一去再其已兮!思之,恩之兮!及今其猶未沫兮。
論進取冒險
進取,冒險之性質,何物乎?吾無以名之,名之曰「浩然之氣。」孟子釋浩然之氣曰:「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又日「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工慊於心,則餒矣。」故此性質者,人有之則生,無之則死;國有之則存,無之則亡。而所以養成之,發現之者,其根柢甚深厚,而非器性薄弱之人所能假偕。試推其所原,有四端焉。
一曰生於希望。亞歷山大之親征波斯也,瀕行,舉其子女、玉帛,悉分予諸臣,無一餘者。諸臣曰:「然則王更何有乎?」王曰:「吾有一焉,曰「希望」。」甚哉,希望之於人,如此其偉士一而有力也!凡人生莫不有兩世界:其在空間者,曰寶跡界,曰理想界;其在時間者,曰現在界,曰未來界。賀跡與現在,屬於行為:理想與未來,屬於希望。而現在所行之實跡,即為前此所懷理想之發表;而現在所懷之理想,又為將來所行寶跡之券符。然則寶跡者,理想之子孫;末來者,現在之父母也。故人類所以勝於禽獸,文明人所以勝於野蠻,惟有其希望故,有理想故,有未來故。希望愈大,則其進取,冒除之心愈雄。越王勾踐之棲會稽,以薪為蓐,以膽為糧,彼其心未嘗一日忘沼吳也。摩西率領冥險躁之猶太人民,彷徨於亞刺伯沙漠四十餘年,彼蓋日有一葡萄滋熟,蜜乳芬郁之迦南樂土,來往於其胸中也。王陽明詩云:「人人有路透長安,坦坦平平一直看」。豈惟吳會?豈惟迦南?蓋丈夫之所以立於世者,莫不有笫二之世界以為其歸宿之故鄉,各懷希望以奔於無極之長途,此世運所以日進步也。以此希望故,故其於現在界,於實跡界,不惜絞其腦,滴其汗,胼胝其手足,甚乃獻其血,蛻其骸。豈徒然哉?其將有所易也。西哲有言:「上帝語眾生曰:「汝所欲之物,吾悉畀汝,但汝當納其代價。」」進取,冒險者,希望之代價也。彼禽獸與野蠻人,飢則求食,飽則嬉焉,知有今日而不知有明日。人之所以為人,文明之所以為文明,亦曰知明日而已。惟明日能繫我於無極,而三日焉,而五日焉,而七日焉,而一旬焉,而一月焉,而一年焉;而十年焉,而百年焉,而干萬年焉,而億兆京垓無量數不可思意年焉,皆明日之積也。保守今日,故進取之念消,偷安今日,故冒險之氣亡。若此者,是棄其所以為人之具,而自儕於群動也。吾乃知進取,冒險之小可以已如此其甚也。
二曰生於熱誠。吾讀史記李將軍列傳,至「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射之,中石沒羽;視之,石也。因復更射之,終不能復入石矣!」未嘗不嘆人生之能力,無一定界限,無一定程度,而惟以其熟誠之界限,程度為比例差。其動機也希微,其結旲也殊絕:而深知夫天下占今之英雄、豪傑、孝子、烈婦、忠臣、義士,以至熱心之宗教家、政治家、美術家、探險家,所以能為驚大地,泣鬼神之事業,震宇宙而而眧蘇之者,其所得皆有由也。西儒姚哥氏有言:「婦人弱也,而為母則強。」夫弱婦何以為強母?唯其愛兒至誠之一念,則雖平生嬌不勝衣,情如小鳥,而以其兒之故,可以獨往獨來於千山萬壑中,虎狼吼咻,魍魎出沒,而無所於恐,無所於避。大矣哉,熟誠之愛之能易人度也!朱壽昌之棄官行乞,跋涉風雪,愛其親也。豫讓之漆身為厲,披髮為奴,愛其君也。諸葛武侯之扶病出師,洒一掬之淚於五丈原頭而不辭者,愛知已也。克林威爾冒弒君之大不韙,且兩度解散國會,受專制之嫌而無僤者,愛國民也。林肯不顧國內之分裂,不恤戰爭之塗炭,而毅然布放奴令於南美者,愛公理也,十六七世紀之間,新教徒抵抗教皇者二百餘年,死者以千數百萬,而未嘗悔者,愛上帝,愛自由也。十九世紀革命風潮偏於全歐,擲無量數之頭顱,血肉,前希仆而後者繼,亦以其民之愛國而自愛也。彼男女之相悅,則固常背父母,犯輿論,干回百折以相從矣,甚者乃相為死矣。夫人情孰不愛生而惡死,顧其所愛有甚於生者,故或可以得生而不用也。戰國策言有攫金於齊市者,士官拘而鞠之,其人曰:「吾攫金時,只見金,不見人。」彼夫英雄豪傑,孝子烈婦,忠臣義士,以至熱心之宗教家,政冶家,美術家,探險家。當其徇其主義,赴其目的,何一非「見金不見人」之類也?若是者,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至,豈惟不見有人,並不見有我焉。無以名之,名之曰「煙士披里純」。「煙士披里杶」者,熱誠最而潮之一點,能感動人,驅迫人,使上於進取,冒險之途者也。而此熱誠又不惟於最愛者有之,乃至哀之極,怒之極,危撿之極,亦常為驅發熱誠之導線。處火宅者,弱女能運干鈞之笥;臨敵陣者,疲馬亦作突圍之想。故曰:二不搏不躍,不激不行。」可愛者而不知愛,可哀者而不知哀,可怒者而不知怒,可危者而不知危;此所謂無人性也。吾乃知進取,冒險之不可以已如此其甚也!
三曰生於智慧。凡人之有所畏縮也,必其於事理見之未明者也。孩童婦嫗最畏鬼,暮夜則不敢出也;野蠻民族最畏禨祥,嚏筮不從,則不敢動作也;日食,慧見,則恐懼潛藏也;禮拜五不宜出行也,十三人不敢共膳也;此皆知有所蔽,而行遂有所怯也。灘石錯落,河流激湍,非習水性者不敢渡焉;大雪漫野,坑谷皆盈,非識地勢者不敢凌焉。見之不審;則其氣先餒;餒則進取之精神萎地矣。故王陽明以知行合一為教義,誠得其本也。哥侖布之敢於航大西洋而西也,蓋深信地圓之理,而知彼岸必有極樂世界也。格蘭斯頓之堅持愛爾蘭自治也,蓋深信民族主義、自由平等主羲,知非此而英,愛不能相安也。猛虎懾與後,則越澗穿林加平地;大火燎於楝,則飛簷走壁如轉蓬。知虎與火之能殺人,而不得不冒次險以避最險也。若乳嬰之子,不知虎之暴而火之烈,則嬉然安之,而已。進取,冒驗之神精,又常以其見地之淺深,高下為比例恣差。欲養氣者,必先積智,非虛言也。而不然者,為教宗之奴隸,為先哲之奴隸,為習俗之奴隸,為居上位有權勢者之奴隸,乃至自為其心之奴隸,其心又為四支百體之奴隸,重重糐軛,奄奄就死,無復生人之趣矣。吾乃知進取,冒險之不可以已如此其甚也?
四曰生於膽力。拿破侖曰:「『難』之一字,惟愚人所用字為有之仁。」又曰:「『不能』二字,非法蘭西人所用也。」訥爾遜曰:「吾未見所謂可畏者;吾不識「二之為何物也。」嗚呼!至今讀此言,神氣猶為之王焉。豈偉人之根器,固非吾輩所能企乎?抑自有之而自不用也?拿破侖所歷,至翅之境正多:訥爾遜所遇,可畏之端亦不少。而拿、訥若行所無事者,無也,其氣先足以勝之也,佛說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吾以為不能焉,以為可畏焉,斯不能矣,斯可畏矣;吾以病能焉,以為無昃焉,斯亦能矣,斯亦無畏矣。此其理真非鈍根眾生之所能悟也。
雖然,猶有二義焉:凡人之有疾病者,雖復齒痛、鼻狼之微末,而其日之精神,志氣,輒為之萎縮,蓋氣力與體魄常相依而為用者也。此一說也。又莊敬,曰強,安肆日偷,生理之大經也。曾文正曰:「身體強弱,卻不宜過於愛惜;精神愈用則愈出,陽氣愈提則愈盛。若存一愛惜精神的意思,將前將卻奄奄無氣,決難成事。」此又一說也。若是乎體魄之不可不自壯,而膽力亦未嘗不可以養成也!君拿破侖,若訥爾遜,若曾國藩,皆進取,冒險之豪傑,永為後輩典型者也。吾乃知進取、冒險之不可以已如此其甚也!
危乎,微哉!吾中國人無進取,冒險之性質,自昔已然,而今且每況愈下也。日「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曰「知自守黑,知雄守雌,」曰「不為物先,不為物後,」曰「未嘗先人,而常隨人,」此老氏之讕言,不待論矣。而所稱誦法孔子者,又往往遺其大體,摭其偏言;取其狷主義而棄其狂主義,取其勿主義而棄其為主義,取其坤主義而去其乾主義,取其命主義而棄東其力主義。其所稱道者日,「樂則行之,憂則遠之」也,日「無多言,多言多患,無多事,多事多敗」也,日「危邦不入,乿邦不居」也,曰「孝子不登高,不臨深」也。夫此諧義,亦何嘗非孔門所傳述,然言非一端,義各有當,孔子曷嘗以此律天下哉?而未俗承流,取便利已,蒙老馬以孔皮,易尼鄶冉茗,於是進取胃險之扣神澌滅以盡。試觀一部十七史之列傳,求所謂如哥侖、立溫斯頓者有之乎?曰無有也。求所謂馬丁路得,林肯者有之乎?曰無有也。求所謂如克林威爾,華盛頓者有之乎?曰無有也。藉有一二則將為一也之所戮辱而非笑者也。不曰「好大喜功」,則曰「忘身及親」也。積之數千年,浸之億萬輩,而霸者復陽芟之而鋤之,務使一國之人,鬼脈陰陰,病質奄奄,女性纖纖,暮色沉沉。嗚呼!一國之大,有女德而無男德,有病者而無健者,有暮氣而無朝氣,甚者乃有鬼道而無人道。恫哉!恫哉!吾不知國之何以立也?
論權利思想
人人對於人而有當盡之責任。人人對於我,而有當盡之責任。對人而不盡責任者,謂之間接以害群。對我而不盡賈任者,謂之直接以害群翠。何也?對人而不盡責任譬之則殺人也:對我而不盡責任譬之則自殺也。一人自殺,則群中少一人;舉一群之人而皆自殺,則不啻其群之自殺也。
我對我之責任奈何?天生物而賦之以自捍自保之良能,此有血氣者之公例也。而人之所以貴於萬物者,則以其不徒有「形而下」之生存,而更有「形而上」之生存。形而上之生存,其條件不一端,而欋利其最要也。故禽獸以保生命,為對我獨無一二之責任。而號稱人類者,則以保生命,保欋利,兩者相倚。然後此責任乃完。苟不爾者,則忽喪其所以為人之資格而與禽獸立於同等之地位。故羅馬法視奴隸等於禽獸,於論理上誠得其富也。(以論理學三段法演之,其式如下:「無權和者禽獸也。奴隸者,無權利者也。故奴隸即禽獸也。」)故形而下之自殺,所殺者不過一人;形而上之自殺,則舉全社會而禽獸之。且禽獸其苗裔,以至於無窮。吾故日,直接以害群也。嗚呼!吾不解吾中國人之甘於自殺者何其多也?
權利何自生?日生於強。彼獅虎之對於群獸也,酋長國王之對百姓也,貴族之對平民也,男子之對女子也,大群之對於小群也,雄國之對於孱國也;皆常占優等絕對之權利。非獅、虎,酋長等之暴惡也!人人欲伸張己之權利而無所厭,天性然也。是故權利之為物,必有甲焉,先放棄亡;然後有乙焉,能侵入之。人務自強以自保吾權,此實固其群、善其群之不二法門也。古代希臘有供養正義之神者。其造像也,左手握衡,右手提劍。衡所以權權利之輕重,劍所以護權利之實行。有劍無衡,是豺狼也。有衡無劍,則權利者亦空言而卒歸與無效。德儒伊耶氏(Jhering)所著權利競爭論。
(原名為Der Kampf ums Recht)英譯為(Battle Right)。伊氏為私法學大儒,生於一八一八年,卒於一八九二年。此書乃其被聘於奧國維也納大學為教授時所著也。在本國重版九回,他國文翻譯者二十一種,其書之僨值可知矣。去年譯書彙編同人,曾以我國文翻譯之。僅成第一章,而其下闕如。余亟欲績成之,以此書藥治中國人尤烏對病也。本論要領,大率取材伊氏之作,故述其崖略如此。)
云:「權利之目的在平和,而達此目的之方法,則不離戰鬥。有相長者,則必相拒,長者無已時,故拒者亦無盡期。質而言之,則權之生涯競爭而已」又曰:「權利者,不斷之勤勞也。勤勞一弛,而權利即歸於滅亡。」若是乎,權利之為鴿物,其所以得之,與所以保之者,如此其不易也。
藉欲得之,藉欲保之,則權利思想,直為之原。夫人之有四肢五臟也,是形而下生存之要件也。使內而或肝或肺,外而或指或趾,其有一不適者,孰不感苦痛,而急思療治之?夫肢燉之苦痛,是即其身內機關矢和之徵也!是即其機關有被侵焉之徵也。而療治者,即所以防禦此侵害以日保也。形而上者之侵害亦有然,有權利思想者,一遇侵壓,則其苦痛之感情,直刺焉、激焉,動機一撥而不能日制。亟亟焉謀抵抗之,以復其本來。夫肢臟受侵害而不覺苦痛者,必其麻木不仁者也。權利受侵害而不覺苦痛,則又奚擇焉?故無權利思想者,雖謂之麻木不仁可也。
權利思想之強弱,實為其人品格之所關。夫彼為臧獲者,雖以窮卑極恥之事廷辱之,其受也泰然。若花而尚之武士,則雖捯頭顱以抗雪其名譽,所不辭矣。為穿窬者?,雖以至醜極垢之名過毀之,其居也恬然。若在純潔之商人,則如傾萬金以表白其信用,所不辭矣,何也?當其受侵,受壓,受誣也,其精神上無形之苦痛,直感覺而不能自已。彼誤解權利之真相者,以為是不過於形骸上物質上之利益斮齗計較焉!一嘻!鄙哉?其為淺丈夫之言也。譬詔我有是物,而橫奪於人。彼奪者奮然抗爭於法庭,彼其所爭之目的,非在此物也,在此物之主權也。故常有群訟之先,言聲他日訟直所得之利益,悉以充慈善事業之用者。苟其志而在利也,則此胡為者?故此等之群訟,可謂之道德上問題,而不可謂算算學上之問題。苟為算學上之問題,則必先持籌而計之曰:吾群訟費之所損,可以償訟直之所得乎?能償之則為之,不能已之;此鄙夫之行也。夫此等計算者,對於無意識之損害可以用之。譬加墜物於淵,欲佣人而索之,因預算其物值與傭殖之相償,是理之常然也。其目的在得物之利益也。爭權利則不然,其目的非在得物之利益也。故權利與利益,其性質正相反對。貪目前之苟安,計錙銖之小費者,其勢必至視權利如弁髦,此正人格高下垢淨所由分也。
昔藺相如叱秦王曰:「臣頭與壁俱碎!」以趙之大,何區區一璧是愛?使其愛璧,則碎之胡為者?乃知璧可毀,身可殺,敵可犯,國可危,而其不可屈者,別有在焉。噫!此所謂搾取者也。伊耶陵又言曰:「英國人之遊歷歐洲大陸者,彧偶遇旅館輿夫有無理之需索,輒毅然斥之。斥之不聽,或爭議不沃者,往往寧延遲行期數日數旬,所耗旅費,視所爭之數增至十倍,亦所不恤焉。無識者,莫不笑其大愚。而豈如此人所爭之數喜林,(英國貨幣名,一喜林,約當墨銀半圓。)寘所以使堂堂英吉利國屹然獨立於世界之要具也。蓋權利思想之豐富,欋利感情之敏銳,印英人所以立國之大原也。今試舉一奧大利人(伊氏著書教授於奧大利故以此鞭策奧人。)與此英人地位同財力同者相比較,其遇此等事,則所以處戾者何如?必日,此區區者,豈值以之自苦而滋事也?直擲金拂衣而去耳。而烏知夫此英人所拒,奧人所擲,數片喜林之中,有一絕大之關係隱伏焉。即兩國數百年來政治上之發達,社會上之孌遷,皆消息乎其問也。」嗚呼!伊氏之言,可謂博深而切明矣。吾國人試一自反,吾儕之權力思想,視英人奧人誰似也?
論者或疑此串為微末,而不足道乎?謫言其大者。譬有兩國於此!甲國用無理之手段,以奪乙國磽角一小毛之地一方里。此被國者,將默而息乎?抑習起而爭?爭之不得,而繼以戰乎?戰役一起,則國帑可以竭,民財可以盡;數十萬之壯丁,可以一朝暴骨於原野之中。帝王之瓊樓玉宇,窶民之蓽門圭竇,可以同成一燼。馴至宗社可以屋,國祀可以滅,其所損與一方里地之比較,何啻十百干萬?就其得之,亦不過一方里石田耳。若以算學上兩兩相衡,彼戰焉者可不謂大愚哉!而豈知一方里披奪而不敗問者,則十里亦奪,百里亦奪,干里亦奪,其勢不至以全國委於他人而不止也?而此避競爭貪安逸之主義,即使其國喪其一所以立國之原也。故夫受數喜林之欺騙屈辱,而默然忍容者,則亦可以對於本身死刑之宣挂,自竭名而下辭者也。彼奪一方里之地而不發憤者,則亦可以舉父母之邦之全圖獻賣於他人,而不以動其心者也。此其左證豈在遠?反觀我國,而使我慚悚無地矣。
盎格魯撒遜人不待言矣,條頓人不待言矣,歐洲之白種人不待言矣。試就近比照乏於日本。日本當四十年前,美國一軍艦始到,不過一測量其海岸耳,而舉國無論為官,為土,為農,為工,為商,為僧,為俗莫不瞋目切齒,攘臂扼腕,風起水涌,遂以奏尊攘之功,成維新之業。而我中國以其時燔圓明園,定南京條約,割香港。開五囗?試問我國民之感情何如也?當八年前,俄、德、法三國逼日本還遼不過以其所奪人者,歸原主耳。而舉國無論為官、為士、為農、為工、為商、為僧、為俗莫不瞋目切齒,攘臂扼腕,風起水涌,汲汲焉播張軍備,臥薪嘗膽,至今不忘。而我中國以其時割膠州、旅順等六七軍港,定各國勢力範圍,浸假而聯軍入京,燕、薊塗炭,試問我國民之感情何如也?彼其智寧不知日,此我之權利也。但其有權利而不識有之之為尊榮,矢權利而不知失之之為苦痛。一言蔽之日,無權利思想而已。吾中國先哲之教曰:「寬柔以教,不報無道。」曰:「犯而不校。」曰:「以德報怨,以直報怨。」此自前人有為而發之言,在盛德君子偶一行之,雖有足令人起敬者。而末俗承流,遂藉以文其怠惰恇怯之劣根性,而誤盡天下。加所謂百忍成金,所謂唾面自乾,豈非世俗傳為佳話耶?夫人而至於唾面自乾,天下之頑鈍無恥,孰過是焉?今乃欲舉全國人而唯此之為務,是率全國人而為無骨,無血、無氣,之怪物,吾不知如何而可也。中國數干年,誤此見解。習非成是,並為一談。使勇者日即於鈉磨,而怯者反有所藉口。遇勢力之強於己者,始而讓之,繼而畏之,終而媚之。弱者愈弱,強者愈強,奴隸之性,日深一日。對一人如是,對團體亦然。對本國如是,對外國亦然。以是而立於生存競爭最劇最烈之場,吾不知如何而可也?
大抵中國善言仁,而泰西善言莪。仁者,人也;我利人,人亦利我,是所重者常在人也。義者,我也。我不害人,而亦不許人之害我,是所重者常在我也。此二德杲孰為至乎?在干萬年後,大同大平之世界吾不敢言。若在今日,則羲也者,誠救時之至德要道哉。夫出吾仁以仁人者,雖非侵人自由,而待仁於人者,則是放棄自由也。仁焉者多。則待仁於人者亦必多,其弊可以使人格日趨於卑下。(歐西百年前,以施濟貧民為政府之責任,而貧民以多。後悟此理,嫠而裁之,而民反殷富焉。君子愛人以德,不聞以姑息。故使人各能自立,而不倚賴他人者上也。若日吾舉天下人而仁之,毋乃降斯人使下己一等乎。)若是乎仁政者,非政體之至焉者也。吾中國人惟日望仁政於其君上也。故遇仁焉者,則為之嬰兒:遇不仁焉者,則為之魚肉。古今仁君少而暴君多,故吾民自數干年來祖宗之遺傳,即以受人魚肉為天經地義,而「權利」二字之識想,斷絕於吾人腦質中者固已久矣。
楊朱曰:「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吾疇昔最深惡痛恨其言!由今思之,蓋亦有所見焉矣。其所謂人人不利天下,固公德之蟊賊;其所謂人人不損一毫,抑亦權利之保障也。
(列子楊朱篇記楊徒孟孫陽與墨徒禽滑釐問答之言云﹕「孟孫陽難禽子曰:『有侵若肌膚獲萬金者,為之乎?』曰:『為之。』孟孫陽曰:『有斷若一節,得一國,子為之乎?』禽子默然有間,孟孫暢曰:『一毛微於肌膚,肌唐微於一節,省矣。然則積一毛以成肌膚,積肌膚以成一節,一毛,固一體萬分中之一物,奈何輕之乎?』」此語與前所引英人爭數喜林之事,及為一方里地而搆兵之事,正同一理。蓋哲學開派一大師之言,其詞論必有所根據,非徒放誕縱樂而已不然,其言何以能盈天下,而與儒、墨鼎足為三也。然則楊朱者,實主張權利之哲學家,而亦中國救時一良方也。不過其論有雜駁焉者耳。)
夫人雖至鄙吝,至不肖,亦何至愛及一毫?而顧齗齗焉爭之者。非爭此一亳,爭夫人之損我一毫所有權也。(所有權即主權)是推權利思想充類至義之盡者也一部分之權利,合之即為全體之權利。一私人之權利思想,積之即為一國家之權利思想。故欲養成此思想,必自個人始。人人皆不肯損一毫,則亦誰復敢攖他人之鋒而損其一毫者?故日「天下冶矣。」非虛言也。(西哲名言曰:「人人自由,而以他人之自由為界。」實即人人不損一毫之義也。不過其語有完有不完者耳。)雖然,愓朱非能解權利之真相者也。彼知權利當保守而勿矢,而不知權利以進取而始生。放佚也,偷樂也,任薄也,厭世也,皆殺權利之劊子手也。而楊朱日昌言之,以是求權利,則何異飲鴆以祈永年也?此吾中國所以雖盛行楊學,而惟薰染其人人不利天下之流毒而不能實行其人人不損一毫之理想也。權利思想。薄弱使然也。
懽利思想者。非徒我對於我應盡之義務而已,實亦一私人對於一公群應盡之義務也。譬之兩陣交綏,同隊之人,皆賭生命以當公敵,而一人獨貪安逸,避競爭,曳兵而走焉。此人之犧牲其名譽,不待言矣。而試恩此人何以能幸保首領?且其禍仍朱延及於全群者,毋亦恃同隊之人有代己而抗敵者耳。使全軍將卒,皆與此怯夫同流,望風爭逃,則此怯夫與其群,非悉為敵所屠而同歸於盡,不止也。彼一私人自拋棄其權利者,與此逃亡之弱卒何擇也?不寧惟是!權利者,常受外界之侵害而無已時者也。故亦必常出內力之抵抗而無已時,然後權利始成立。抵抗力之厚薄,即為權利之強弱比例差。試更以前喻明之。夫以干人之隊,則其間一卒之去就,微末亦甚矣。然使百人乃至數百人,脫隊而郎,則其結果如何?其所餘不邈之卒,必不可不加數倍之苦戰,代此邈者而荷其負擔,雖復忠勇義烈,而其力亦有所不逮矣。是何異逃者親揕不逃者之胸而剸以刃也?夫權利之競爭,亦若是則已耳士為國民者,協力各捎其分內競爭之背任。則侵壓目不得行。設有苟免倖脫而遊其衝者,是不啻對於國民全體而為叛逆也。何也?是使公敵增其力,而跳梁暴肆之所由行也。彼淺見者以為一私人之放權利,不過其本身之受虧被害,而影嚮不及於他人,何其俱也?
權利競爭之不已,而確立之,保障之者,厥恃法律。故有權利思想者,必以爭立法權為第一要義。凡一群之有法律,無論為善鴆惡,而昔由操立法權之人制定之,以自護其權利也。強於榷利思想之國民,其法律必屢屢變更,而日進於苦。蓋其始由少數之人出其強權以自利,其後由多數之人復出其強權相抵制,而亦以自利。(余所著飲水室自由書論強權一條參觀。)權利思想愈發達,則人人務為強者。強與強相遇,權與權相衡。於是平和善美之新法律乃成。雖然當新法律與舊法律相嬗之際,常為最劇最慘之競爭。蓋一新法律出,則前此之憑藉舊法律以享特別之權利者,必受異常之侵害。故倡議制新法律者,不啻對於舊有權力之人而下宣戰書也。夫是以動力與反動力相搏,而大爭起焉!此賢生物天演之公例也。常此時也,新權利新法律之能成就與否?全視乎抗戰者之力之強弱以為斷了而道理之優劣不與焉。而此過渡時代,則倚舊者與倡新者皆不可不受大損害。試一讀歐美諸國法律發達史,如立憲政,廢奴隸,釋傭農,勞力自由,信教自由等,諸大法律,何一不自血風肉雨中薰浴而來?使倡之者有所媮,有所憚,有所姑息,而稍稍遷就於其間乎。則此退一步,彼進一步,而所謂新權利者,亦必終歸於滅亡而已。吾中國人數干年來不識權利之為何狀,亦末姶不由迂儒煦煦之說階之厲也。質而言之,則權利之誕生,與人類之誕生略同。分娩拆副之痛苦,勢所不免。惟其得之也艱,故其證之也力。遂使國民與權利之間,其愛情亦如母子之關係。母之生子也,實自以其性命為孤注,故其愛有非他人他事所能易者也。權利之不經艱苦而得者,如飛鴻之遺雛:猛鸇狡狐時或得而攫之。若慈母懷中之愛兒,雖千百狐鸇豈能褫也?故權利之薰浴,與血風肉雨而來者,既得之後,而永不可復矢焉。謂佘不信,請觀日本人民擁護憲法之能力,與英,美人民之能力相此較,其強弱之率何如矣?若是乎專言仁政者,果不足以語於立國之道。而人民之望仁政,以得一支半節之權利者,實含有亡國民之根性,明矣。
夫專言仁政猶且不可,而虐政更何論焉?大抵人生之有權利恩怨也,天賦之良知良能也。而其或強或一扣,或隱伏或澌亡,至不齊者,何也?則常緣其國家之歷史,政治之浸潤以為羞。孟子旁山之喻,先我言之矣。非無萌蘗,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歷覽東西古今亡國之史乘。其始非無一二抵抗暴制以求自由者,一鋤之,再鋤之,三四鋤之,漸萎靡,漸衰頹,漸銷鑠,久之而猛烈沈醲之權利思想,愈制而愈馴,愈沖而愈淡,万至回復之望絕,而受羈受軛,以為固然。積之數十年,數百年,每下愈況,而當至澌亡。此固由其人民能力之薄弱,而政府之罪又烏可逭也?夫此等政府,豈嘗有一焉,能嗣續其命脈以存於今日者?即有一二,亦不過風燭殘年,旦夕待死而已。政府日此道殺人,毋乃適為自殺之利刃。政府之自殺,己作之而已受之,其又奚尤?顧所最痛者,其禍乃延及於國家全體而不能救也。國民者,一私人之所結集也。國權者,一私人之權利所團成也。故欲求國民之思想,之感覺。之行為。舍其分子之各私人之恩想,感覺,行為,而終不可得見。其民強者謂之強國。其民弱者謂之弱國。其民富者謂之富國,其民真者謂之貧國。其民有權者謂之有權國,其民無恥者謂之無恥國。夫至以無恥國三字成一名詞,而猶欲其國之立於天地,有是理耶?有是理耶?其能受閹宦差役之婪索一錢而安之者,必其能受外國之割一省而亦安之者也。其能現奴顏婢膝,昏暮乞憐於權貴之門者,必其能懸順民之旂,簞食壺漿以迎他族之師者也。譬之器然,其完固者,無論何物不能滲也。苟有穴焉,有罅焉,我能滲之,他人亦能滲之。夫安知乎虐政所從入之門,乃即外寇所從入之門也。挑鄰婦而利其從我,及為我婦則欲其為我詈人,安可得也?平昔之待其民也,鞭之、撻之、敲之、削之、戮之、辱之。積干數百年霸者之餘威,以震蕩摧鋤天下之廉恥,既殄、既獼、既夷。一旦敵國之朦艟麇集於海疆,寇仇之貌貅迫臨於城下,而後欲藉人民之力以捍衛是而網維是,是何異不胎而求子,蒸沙而求飯也。嗟夫!嗟夫!前車之覆者不知幾何矣?而獨不解丁玆陽九者,曾一自審焉否也?
重為言曰,國家,譬猶樹也。權利思想,譬猶根也。其根既撥,雖復榦植崔嵬,華葉蔥鬱,而必歸於槁亡。遇疾風橫雨,則摧落更速焉。即不爾,而旱嘆之所暴灸,其萎黃彫敝,亦須時耳。國民無權利思想者,以之富外患,則槁木遇風雨之類也。即外出上小來,亦遇旱暵之類。吾見夫全球干五兆生靈中,除印度,非洲,南洋之黑蠻外,其權利思想之薄弱,末有吾國人若者也。孟子有言:「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若取羅馬法之法理,而以論理解釋之,則豈惟近焉而已?一國之大,而僅有四萬萬禽獸居焉,天下之可恥,孰過是也?我同胞其恥之乎?為政冶家者,以勿摧壓權利思想為第一義;為教肓家者,以養成權利思想為第一義。為一私人者,無論士焉,農焉,工焉,商焉,男焉,女焉,各自以堅持權利思想為第一義。國民不能得權利於政府也,則爭之。政府見國民之爭權利也,則讓之。欲使吾國之國權與他國之國權平等,必先使吾中國人人固有之權皆平等,必先使我國民在我國所享之權利,與他國民在彼國所享之權利相平等。若是者,國庶有瘳,若是者國庶有瘳。
論自由
「不自由,毋寧死。」斯語也,實十八、九兩世紀中,歐美諸國民所以立國之本原也。自由之義,適用於今日之中國乎?曰,自由者,天下之公理,人生之要具,無往而不適用者也。雖然有真自由,有偽自由。有全自由,有偏自由。有文明之目由,有野蠻之自由。今日自由云,自由云之語,已漸成青年輩之囗頭禪矣。新民子曰:「我或民如欲永享完全文明真自由之福也,不可不先知自由之為物果何如矣。」請論自由!
自由者,奴隸之對待也。綜觀歐美日由發達史,其所爭者不出四端:一日政治上之自由:二日宗教上之自由:三日民族上之自由:四曰生計上之自由」。(即日本所謂經濟上自由。)政治上之自由者,人民對於政府,而保其自由也。宗教上之自由者,和徒對於教會,而保其自由也。民族上之自由者,本國對於外國,而保其自由也。生計上之自由者,資本家與勞力者,相互而保其自由也。而政治上之自由,復分為三:一曰平民對於貴族,而保其自由。二曰,國民全體對於政府,而保其自由。三曰,殖民地對於母國,而保其自由是也。自由之徵諸實行者,不外是矣。
以此精神,其所造出之結果,厥有六端;(一)四民平等問題:凡一國之中,無論何人,不許有特權。(特別之權利與齊民異者。)是平民對於貴族所爭得之自由也。(二)參政權問題:凡生息於一國中者,苟及歲而即有公民之資格,可以客與一國政事。是國民全體對於政府所爭得之自由也。(三)屬地自治問題:凡人民自殖於他土者,得任意自建政府,與其在本國時所享之權利相等。是殖民地對於母國所爭得之自由也。(四)信仰問題:人民欲信何教,悉由自擇,政府不得以國教束縛干涉之;是教徒封於教會所爭得之自由也。(五)民族建國問題﹕一國之人,聚族而居,自立自治,不許他國或他族握其主權,並不許干涉其毫末之自治,侵奪其尺寸之土地。是本國人對於外國所爭得之自由也。(六)工群問題:(日本謂之勞動問題,或社會問題。)凡勞力者,自食其力,地主與資本家。不得以奴隸畜之。是貧民對於素封者所爭得之自由也。,試通覽近世三、四百年之史記,其智者敝口舌於朝堂,其勇者塗肝腦於原野,前者仆,後者興,屢敗而不悔,弗獲而不措者,其所爭豈不以此數端耶?其所得豈不在此數端耶?試一述其崖略。
昔在希臘羅馬之初政,凡百設施,諜及庶人。共和自治之制,發達蓋古。然希臘純然貴族政體。所謂公民者,不過國民中一小部分,而其餘農工商及奴隸,非能一視也。羅馬所謂公民,不過其都會中之拉丁民族,而其攻取所得之屬地非能一視也。故政治上之自由雖遠濫觴於希、羅,然貴族之對平民也,母國之對屬地也,本國人之對外國也,地主之對勞力者也;其種種侵奪自由之弊,亦自古然矣。及耶酥教興,羅馬帝國立,而宗教專制,政冶專制,乃大起中世之始。蠻族披猖,文化蹂躪,不待言矣。及其末也,則羅馬皇帝興羅馬教皇分司全歐人民之軀殼,靈魂兩界,生息於肘下而不能自拔。故中世史者,實泰西之黑暗時代也。及十四、五世紀以來,馬丁路得興,一抰舊教藩籬,思想自由之門開,而新天她始出現矣。爾後二,三百年中,列國或內爭,或外伐;原野饜肉,谿谷填血。天日慘淡,神鬼蒼黃!皆為此一事而已。此為爭宗教自由時代。及十七世紀,格林威爾起於英;十八世紀,華盛頓於美;耒幾而法國大革命起,狂風怒潮,震撼全歐。列國繼之,雲滃水湧,遂使地中海以西,亙於太平洋東岸,無一不為立憲之國。加拿人,澳洲諸殖民地,無一不為自冶之政。直至今日而其機末止。此為爭政冶自由時代。自十六世紀,荷蘭人求脫西班牙之軛,奮戰四十餘年。其後諸國踵興,至十九世紀,而民族主義磅鑮於大地。意大利,匈加利之於澳大利;愛爾蘭之於英倫;波蘭之於俄、普、奧三國;巴爾干半島諸國之於土耳其;以至現今波、西之於英,菲律賓之於美,所以死亡相踵而不悔者,皆曰「非我種族,不得有我主權」而已。雖其所向之目的,或達或不達,而其精神一也。此為爭民族自由時代。(民族自由與否,大半原於政治,故此三者其界限常相混雜。)前世紀(十九)以來,美國佈禁奴之令,俄國廢農傭之制,生計界大受影響。而廿,卅年來,同盟罷工之事,所在紛起。工廠條例,陸績發佈。自今以往,此問題遂將為全地球第一大案。此為爭生計自由時代。凡此諸端,皆泰西四百年來改革進步之大端,而其所欲以去者,亦十之八九矣。噫嘻?是遵何道哉?皆「不自由毋寧死」之一語聳動之,鼓舞之,出諸壤而升諸霄,生其死而肉其骨也。於戲!璀璨哉!自由之花?於戲?莊嚴哉!自由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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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百年來,世界之大事,何一非以自由二字為之原動力者耶?彼民之求此自由也,其時不同,其國不同,其所需之種類不同,故其所求者亦往往不同。要其用諸實事而非虛談,施諸公敵而非私利;一也。試以前所列之六大問題。毋按諸中國。其第一條,四民平等問題,中國無有也。以吾自戰國以來,即廢世卿之制,而階級陋習,早已消滅也。其第三條,屬地自治問題,中國無有也。以其無殖民地於境外也。其第四條,信仰問題,中國更無有也。以吾國非宗教國,數干年無教爭也。其第六條,工群問題,他日或有之,而今則尚無有也。以其生計界尚沉滯而競爭不劇烈也。然則今日吾中國所最急者,惟第二之參政問題,與第四之民旃建國問題而已。此二者事本同源,苟得其乙,則甲不求而自來。苟得其甲,則乙雖弗獲,猶無害也。若是夫,吾儕之所謂自由,與其所以求自由之道,可以見矣。
自由之界說曰:「人人自由,而以不長人之自由為界。」夫既不許侵人自由,則其不自由亦甚矣。而頑謂此為自由之極則者何也?自由云者,團體之自由,非個人之自由也。野蠻時代,個人之自由勝,而回體之自由亡。文明時代,團體之自由強,而個人之自由滅。斯二者,蓋有一定之比例,而分毫不容忒者焉。使其以個人之目由為自由也,則天下享目由之福者,宜莫今日之中國人若也?紳士武斷於鄉曲,受魚肉者莫能抗也。駐商逋債而不償、受欺騙者莫能責也。夫人人皆可以為紳士,人人皆可以為駔商,則人人之目由亦甚矣。不寧惟是?首善之區,而男婦以官道為圊﹝俞﹞,何其自由也?市邑之間,而老稚以鴉片為菽粟。何其自由也?若在文明國,輕則罰鍰,重則輸城旦矣。諸類此者,若悉數之,則更十僕而不能盡。由是言之,中國人目由乎?他國人自由乎?顧識者揭櫫自由之國,不於此而於彼者何也?野蠻自由,正文明自由之蟊賊也。文明自由者,自由於法律之下。其一舉一動,如機器之節奏。其進一退,如軍隊之步武。自野蠻人視之,則以為天下之不自由,莫此甚也?夫其所以必若是者何也!天下未有內不自整而能與外為競也。外界之競爭無已時,則內界之所以團其競爭之具者亦無已時。使濫用其自由,而侵他人之目由焉,而侵團體之目由焉?則其群固已不克自立,而將為他群之奴隸,夫復何自由之能畿也?故真自由者,必能服從。服從者何?服法律也。法律者,我所制定之,以保護我自由,而亦以箝束我目由者也。彼英人是已!天下民族中,最富於服從性質者,莫如英人。其最享自由幸福者,亦莫如英人。夫安知乎服從之即為自由母也?嗟夫?今世少年,莫不囂囂言自由矣。其言之者,固自謂有文明思想矣。曾不審夫泰西之所謂自由者,在前此之諸大問題,無一役非為團體公益計,而決非一私人之放恣桀騖者,所可託以藏身也。今不用之向上以求憲法,不用之排外以伸國權:而徒耳食一二學說之半面,取便私圖,破壞公德,自返於野蠻之野蠻。有規語之者,猶敢靦然抗說曰:「吾自由?吾自由!」吾甚懼乎「自由」二字不徒為專制黨之日實,而實為中國前途之公敵也。
「愛」主義者,天下之良主義也。有人於此,汲汲務愛己,而日我直行愛主義,可乎?「利」主義者,天下之良主義也。有人於此,孳孳務利己,而日我實行利主義,可乎!「樂」主義者,亦天下之頁主義也。有人於此�聖賢媞務樂己,而日我實行樂主義,可乎?故凡古賢今哲之標一宗旨以易天下者,皆非為一私人計也。身與群較,群大身小。詘身伸群,人治之大經也。當其二者不兼之際,往往不愛已,不樂已、以達其愛群,利群,樂群之實者,有焉矣。佛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佛之說法,豈非欲使眾生脫離地獄者耶?而其下手,必自親入地獄始。若是乎有志之士,其必悴其形焉,困衡其心焉,終身自棲息於不自由之天地,然後能舉其所愛之群與國而自由之也,明矣?今世之言自由者,不務所以進其群其國於自由之道,而惟於薄物細故,日用飲食,齗齗然主張一己之自由。是何異簞豆見色,而日我通功利派之哲學飲博無賴而日我循快樂派之倫理也。戰國策言:「有學儒三年,歸而名其母者。」吾見夫誤解自由之義浩,有類於是焉矣。
然則自由之義,竟不可行以個人乎?曰惡是何言?團體自由者,個人自由之積也。人不能離團體而自生存,團體不保其自由。則將有他團焉,自外而侵之,壓之,奪之,則個人之自由更何有也?臂之一身,任口之自由也,不擇物而食焉,大病浸起,而日所固有之目由亦矢矣。任手之自由也,持挺而殺人焉,大罰浸至,而手所固有之自由亦矢矣。故夫一飲一食,一舉一動,而皆若節制之師者,正百體所以各永保其自由之道也。此猶其與他人他體相交涉者,吾請更言一身自由之事。
一身自由云者,我之自由也。雖然,人莫不有兩我焉:其一,與眾生對待之我,昂昂七尺,立於人間者是也。其二,則興七尺對待之我,瑩瑩一點,存於靈臺者是也。(盂子曰:「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物者,我之對待也。上物指眾生,下物指七尺,(即耳目之官。)要之,皆物而非我也。我者何?心之宮是已。先立乎其大者,則有小者,不能奪也。惟我為大。而兩界皆小也。小不奪大,則自由之極軌焉矣。)是故人之奴隸我,不足畏也,而莫痛於自奴隸於人。自奴隸於人,猶不足畏也,而莫慘於我奴隸於我?庄子曰:「哀莫大於心死?而身死次之。」吾亦曰:「辱莫大於心奴,而身奴斯尚未矣。」夫人強迫我以為奴隸者,吾不樂焉,可以一旦起而脫其絆也。十九世紀各國之民變是也。以身奴隸於人者,他人或觸於慈祥焉,或迫於正義焉,猶可以出我水火而蘇之也。美國之放黑奴是也。獨至心中之奴隸,其成立也,非由他力之所得加,其解脫也亦非由他力之所得助。如蠶在繭,著著自縛。如膏在釜,日日自煎。若有欲求真自由者乎?其必自除心中之奴隸始。吾請言心奴隸之種類,而次論所以除之之道。
一日,勿為古人之奴隸也:古聖賢也,古豪傑也,皆嘗有大功德於一群。我輩愛而敬之,宜也!雖然,古人自古人,我自我,彼古人之所以能為聖賢,為豪傑者,豈不以其能自有我乎哉?使不爾者,則有先禁無後禁,有一傑無再傑矣。譬諸孔子誦法堯舜我輩誦法孔子,曾亦思孔子所以能為孔子彼蓋有立於堯舜,之外者也。使孔子而為堯舜之奴隸,則百世後,必無復有孔子者存也。聞者駭吾言乎?盍思乎?世運者,進而愈上。人智者,濬而愈瑩。雖有大哲,亦不過說法以匡一時之弊,規富世之利,而決不足以範圍干百萬年以後之人也。泰西之有景教也,其在中古,曷嘗不為一世文明之中心點!逮夫末流,束縛馳驟,不勝其敝矣。非有路得,倍根,笛卡兒,康德,達爾汶,彌勒、赫胥黎諸賢起而附益之,匡救之,失彼中安得有今日也?中國不然,於古人之言論行事,非惟辨難之辭,不敢出於口!抑且懷疑之念,不敢萌於心。夫心,固我有也。聽一言,受一義,而日我思之!我思之!若者我信之,若者我疑之。夫豈刑戮之在其後也?然而舉世之人莫敢出此。吾無以譬之,譬之義和團。義和團法師之披髮仗劍踽步,念念有詞也。聽者苟一用其思索焉,則其中自必有可疑者存。而信之者,竟偏數省,是必其有所懾焉,而不敢涉他想者矣。否則有所假焉,自欺欺人,以逞其狐威者矣。要之為奴隸於義和團一也。吾為此譬,非敢以古人比義和團
也。要之四書,六經之義理,其非一一可以適於今日之用,則雖臨我以刀鋸鼎鑊,吾猶敢斷言而不憚也。而世之委身以嫁古人,為之薦枕席而奉箕帚者,吾不知其與彼義和團之信徒果何擇也?我有耳目,我物我格;我有心思,我理我窮。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其於古人也,吾時而師之,時而友之,時而敵之,無容心焉。以公理為衡而已。自由何如也?
二曰,勿為世俗之奴隸也:甚矣!人性之弱也。「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廣袖,四方全輻帛?「古人夫既謠之矣!然日鄉愚無知,猶可言也。至所謂士君子者,殆又甚焉!當晚明時,舉國言心學,全學界皆野狐矣。當乾嘉間舉國言考證,全學界皆蠹魚矣。然日歲月漸遷,猶付言也。至如近數年來,丁戊之間,舉國慕西學若羶。已庚之間,舉國避西學若厲,今則厲又為羶矣。夫同一人也,同一學也,而數年間可以變異若此,無他,俯仰隨人,不自由耳。吾見有為猴戲者,跳焉,擲焉,則群猴擲;舞焉,則享猴舞;笑焉,則群猴笑;鬨焉,則群猴鬨。怒焉,則群猴罵。諺日:一犬吠影,百犬吠聲。」悲哉?人秉天地清淑之氣以生,所以具於群動者安在乎?胡目污衊以與猴犬為倫也。夫能鑄造新時代者:上也。即不能,而不為舊時代所吞噬,所曰沈,抑其次也。狂瀾滔滔,一柱屹立;醉鄉夢夢,靈臺昭然;丈夫之事也。自由何加也?
三曰,勿為境遇之奴隸也:人以一身立於物競界,凡境遇之圍繞吾旁者,皆日夜與吾相為鬫而未嘗息者也。故戰境遇而勝之者,則立。不戰而為境遇所壓者則亡。若是者,亦名曰天行之奴隸天行之虐,逞於一群者有然。逞於一人者亦有然。諜國者而安於境遇也,則美利堅可無獨立之戰匈亞利無獨立之師,日耳曼,意大利可以長此華離破碎,為虎狼奧之附庸也。使謀身者而安於境遇也,則賤族之的士禮立(英前宰相與格蘭斯頓齊名者,本猶太人。在英視為最賤之族。)何敢旦挫俄之偉勳?蛋兒之林肯(前美國大統領,漁人子也,少極貧)。何敢企放奴隸之大業?而西鄉隆盛當日患難易節,馬志尼當以竄謫灰心也。吾見今日所謂識時之彥者,開口輒曰:「陽九之厄,劫火之運,天亡中國無可如何?」其所以自處者,非貧踐而移,則富貴而淫。其最上者,遇威武而亦屈也。一事之挫跌,一時之潦倒;而前此權奇磊落不可一世之概,銷磨盡矣。咄?此區區者,果何物?而顧使之操縱我心如轉蓬哉?善夫!墨子非命之言也。曰:「執有命者,是覆天下之大義,而說百姓之誶也。」天下善言命者,莫中國人若,而一國之人奄奄待死矣。有力不庸,而惟命是從。然則人也者,亦天行之芻狗而已,自動之機器而已,曾無一亳自主之權,可以達己之所志。則人之生也奚為哉?奚樂哉?英儒赫胥黎曰:「今者欲治道之有功,非與天爭勝焉不可也。固將沈毅用壯,見大丈夫之鋒穎,彊立不反,可爭可取而不可降。所遇善,固將寶而維之,所遇不善,亦無懼焉。」陸象山曰:「利害毀譽,稱譏苦樂,名日『八風』。八風不動,入三摩地。」邵堯夫之詩曰:「卷舒一代興亡手,出入千重雲水身。」眇玆境遇,曾不足以損豪傑之一腳指,而豈將入其笠也?自由何如也?
四曰,勿為情慾之奴隸也:人之喪其心也,豈由他人哉?孟子曰:「嚮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宮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窮乏者得我而為之,是亦不用以已乎?夫誠可以已,而能已之者,百無一焉。甚矣?情慾之毒人深也?古人有言:「心為形役,」形而為役,猶可癒也。心而為役,將奈之何?心役於他,猶可拔也。心役於形,將奈之何?形無一日而不與心為緣,則將終其生趑趄,琴縮於六根六塵之下,而自由權之萌蘗俱斷矣。吾常見有少年嶽嶽犖犖之士,志願才氣,皆可以開拓干古,推倒一時。乃閱數年而妥焉?更閱數年而益餒焉!無他,凡有過人之才者,必有過人之欲。有過人之才,有過人之欲;而無過人之道德心以自主之,則其才正為具欲之奴隸。曾篾何時?而消磨盡矣。故夫泰西近數百年,其演出驚天動地之大事業者,往往有宗教思想之人。夫迷信於宗教而為之奴隸,固非足買!然其藉此以克制情慾,使吾心不為頑軀濁殼之所困,然後有以獨往獨來,其得力固不可誣也。日本維新之役,其倡之成之者,非有得於王學,即有得於禪宗,其在中國近世勳名赫赫在人耳目者,莫如曾文正,試一讀其全,觀其困知勉行,厲志克己之功何如?天下固未有無所養而能定大艱,成人業者。不然,日日恣言曰:吾自由,吾自由。」而實為五賊(佛典亦以五賊名五官。)所驅遣,勞苦奔走以藉之兵而齎其糧耳。吾不知所謂自由者,何在也?孔子日「克己復禮為仁。」己者,對於眾生稱為己。亦即對於本心而稱為物者也。所克者己,而克之者又一己。以己克己謂之自勝。自勝之謂強。自勝焉,強焉,其自由何如也?
吁!自由之義,泰西古今哲人,著書數十萵言剖析之,猶不能盡也。淺學如余,而欲以區區片言單語發明之,烏知其可?雖然精義大理,當世學者,既略有述焉,吾故就團體自由,個人自由兩義,刺取其淺近直捷者演之,以獻於我學界。世有愛自由者乎?其慎勿毒自由以毒天下也。
論自治
治者何?不亂之謂。亂者何?不治之謂。此訓詁,其誰不能解?雖然,吾有味乎其言,吾有惕乎其言。
行其庭,草樹凌亂然;入其室,器物狼藉然。若是者,雖未見其閱牆誶帚,吾知其家之必不治!不冶斯謂亂家,過其野,有鬨於墟者而莫之或解。適其邑,有溲於途者而莫之或禁。若是者,雖未見干戈疾癘,吾知其國之必不治?不治斯謂亂國。飲食起居無定時,手足眉眼無定容,言語舉動無定規。若是者,雖末見其失德敗行,吾知其人之必不治,不冶斯謂亂人。
天下事,亂固不可久也。已不能治,則必有他力焉起而代治之者。不目治則治於人。勢所不可逃也。人之能治禽獸也,成人之能治小兒也,文明人之能治野蚩也,皆其無自治力使然也。人而無自治力,則禽獸也,非人也。藉日人矣!而小兒也,非成人也。藉日成人矣!野蠻之成人,非文明之成人也。今天下最龐大最壯活之民族,莫如盎格魯撒遜人。嘗彼自誇曰:「使吾英國民百人,與他國民百人同時徙居於一地。不十年後,而英國之百人,粲然成一獨立國。他國之百人,渾然如一盤散沙,受轄治於英人矣。又曰:「彼半開(在文野之間者謂之「半開」。)野蠻之國土,雖其土著之民數百干萬,吾英族但有一二人,足蹈其地,不數十年,即為英藩矣。」吾徵諸實事,吾信其所誇之不誣。不見夫北美一洲南洋群島其始本為西班牙,荷蘭人所開闢,而今之享其利者,皆盎格魯撒遜族乎。不見今日之印度,英人居者不及萬,而使二萬萬之印人,戢戢如群羊乎?不見中國十八行省中,英人官商教士,統計來者不過數千人。而遍布要隘,儼若敵國乎。夫其所以能加是者,何也?世界中最富於自治力之民族,末有盎格魯撒遜人若者也
書曰:「節性惟日其邁。」荀子曰:「人之性惡也,其善者,偽也。」節者何?制裁之義也,偽者何?人為之義也。(偽,從人從為,楊拄云:矯其本性也。謂凡非天性,而人作為之者也。)故夫人之性質,萬有不齊,駁雛而無紀。若順是焉,則將橫溢亂動,相觿相鬩,而不可以相群。於是不付以不以人為之力,設法律而制裁之。然此法律者,非由外鑠也;非有一人首出制之,以律群生也。蓋發於人人心中良知所同然。以為必如是,乃適於人道,乃足保我自由,而亦不侵人自由。故不待勸勉,不待逼迫,而能自置於規矩繩墨之間。若是者,謂之自治,自治之極者,其身如一機器然。一身所志之事業若何而預備?若何而創始?若何而實行?皆自定之。一日之行事,某時操業,某時治事,某時接人,謀時食,謀時息,謀時游:皆自定之。稟氣之習慣,嗜欲之薰染,有覺為害吾事業,戕吾德性者,克而治之,不少假借。一言一動,一嚬一笑,皆常若有金科玉律,以為之範圍。一人如是,人人如是,於是乎成為群之自治。群之自治之極者,舉其群如一軍隊然。進則齊進,止則齊止。一群之公律罔不趨,一群之公益罔不守,一群之公責罔不盡,如是之人,如是之群,而不能自強立於世界者,吾末之聞也。不如是焉,而能自強位於世界者,吾末之聞也。
或曰:「機器者,無精神之物也?軍隊者,專制之體也?子乃以比於是者為美德,何也?且中國風俗,他事或不如人,至規行矩步,繩尺東縛,正中國人受用最慣,受病最深之處。數干年來,霸者絜之,儒者坊之,人奄奄無生氣久矣。而子猶欲揚其毒以毒將來,不亦甚乎?」應之曰:「不然!機器,死物也,而有主其動力者。」古哲曰:「天君泰然,百體從令。」夫能使其一身之起居動作如機器者,正其一天君活潑自由之極者也。軍隊之形式,專制也,而有其精神焉。一群如一軍隊,其軍隊之將帥,其群中人人之戛心所結成的法律是也。故制則制矣,而不可謂之專。以其法律者,出自眾人,非出自一人。是人人為軍隊中之小卒,實無異人人偽軍隊中之主帥也。故夫自治云者,與彼霸者之所東縛,儒者之所矜持,固有異焉矣?何也?彼則治於人,而此則自治也。且中國人何規矩繩尺之與有?人人言奉法,然國家有憲令,官吏且勿守,無論民氓也。人人言尊教,然聖賢有條訓,士夫且勿遵,無論雜流也。堯典曰:「天敘有典,天秩有禮。」秩敘者,一群所以團治之大原也。今試觀我中國,朝野上下,其所謂秩敘者,安在乎?望其官府,則魁魅魍魎所出沒,黑闇詭僻,無復人道也。察其民間,則盜賊之藪,貪詐之府,與野蠻時代未立政府者,無以異也。何以故?以不能自治。故不能自治而待治於人,未能真治焉者也。
然則吾人今日所當務者,可知矣!一日,求一身之自治:凡古來能成大事者,必其自勝之力甚強者也。泰西人不必論,古人不必論,請言最近者。曾文正自其少年,有吸煙及晏起之病。後發心戒之。初常倔強,不能自克。而文正視之如大敵,必拔其根株而後已焉。彼其後此能殲十餘年盤踞金陵之巨憝,正與其前此能殲十餘年盤踞血氣之積習,同一精神也。胡文忠在軍,每日必讀通錳十頁,曾文正在軍,每日必填日記數條,讀書數業,圍棋一局。李文軍在軍,每日晨起必臨蘭亭百字。終身以為情。:自流俗人觀之,豈不以為區區小節,無關大體乎。而不如制之有節,行之有恆實為人生品格第一大事。善觀人者,每於此覘道力羅。口口囗論陳蕃云:「蕃不能掃除一室,而欲廓清天下。吾如其無能為矣。」(此語適忘扁誰氏之言,讀者諸君如能記憶,望順教我。若者附識:)此雖似過刻之言,實則中正之論也。泰西通例,凡來復日必体息,每日八點鐘始治事,十二點鐘而小憩。一點復治事,四五點而畢憩。舉國上自君相官吏,下至販夫屠卒,莫不皆然。作則舉國皆作,息則舉國皆息。是豈所謂如軍隊,如機器者耶?於文。經緯整列日「理」,條段錯紊日「亂」。誠以中西人之日用起居相比較,其一理一亂,相去何如矣?毋日薄物細故。夫豈知今日之泰西其能整然秩然,舉立憲之美政者,皆自此來也。孟得斯鳩云:「法律者,無終食之間而可離者也。凡人類文野之別,以其有法律無法律為差。於一國亦然,於一身亦然」今吾中國四萬萬人,皆無法律之人也。群四萬萬無法律之人,而能立國,吾未之前聞。然則豈待與西人相遇於硝雲彈雨之中,而後知其勝敗之數也?
二曰,求一群之自冶。國有憲法,國民之自冶也。州郡鄉市有議曾,地方之自治也。凡善良之政體,末有不從自治來也。一人之自治其身,數人或十數人之自治其家,數百數千人之自冶其鄉,其巿。數萬乃至數十萬數百萬,數千萬,數萬萬人之自治其國。雖其自治之範圍廣狹不同,其精神則一也,一者何?一於法律而已。管子曰:「鄉與朝爭治。」又曰:「朝不合眾,鄉分治也。」西人言政者,謂「莫要於國內小國!」國內小國者,一省、一府、一州、一縣、一鄉、一巿、一公司、一學校,莫不巖然具有一國之形。省、府、州、縣、鄉、巿、公司、學校者,不過鬨家之縮圔。而國家者,不過省、府、州、縣、鄉、巿、公司、學校之放大影片也。故於其小焉者能自治,則其大焉者舉而措之矣。不然者;則不得不仰治於人,仰治於人,則人之撫我也聽之;人之虐我也亦聽之,同族之豪強者,據而專也聽之;異族之橫暴者,紾而奪也亦聽之。如是則人之所以為人之具,其塗地矣!抑彼西人之所以得此者,何也?日有制裁,有秩序,有法律;以為自治之精神也。真能自治者,他人欲干涉焉,而不可得,不能自治者,他人欲無干涉焉,而亦不可得也。此其事固有不容絲毫假借者!我國民仰治於人,數千年來,幾以此為天賦之義務,而莫敢萌他想。曾亦思本身之樂利,豈旁觀者所能代諜?而當今之時局,又豈散漫者可以收拾也?
仰今士大失言民權、言自由、言平等、言立憲、言議會、言分治者;亦漸有其人矣。而吾民將來能享民權自由平等之福與否?能行立憲議會分治之制與否?一視其自冶力之大小,強弱,定,不定以為差。吾民乎?吾民乎?勿以此為細碎,勿以此為迂腐!勿徒以此責望諸團體,而先以此責望諸個人。吾試先舉吾身而自治焉。試合身與身為一小群而自治焉。則更合群與群為一大群而自治焉。更合大群與大群為一更大之群而自治焉。則一完全高尚之自由國,平等國、獨立國,自主國出焉矣。而不然者,則自亂而已矣。自治與自亂,事不兩存,勢不中立,二者必舉一。於是准我國民自訟之,惟我國民自擇之。
論進步
泰西某說部,載有西人初航中國者,聞屜盤針之術之傳自中國也。又聞中國二干年前,即有之也。默忖此物人泰西不過數紀,而改良如彼其屢,效用如彼其廣。則夫母國數干年之所增長,更富何若?登岸後,不遑他事,先入巿購一具。乃問其所謂最新式者,則與歷史讀本中所載十二世紀時,亞刺伯人傳來之羅盤圖,無累黍之異,其人乃廢然而返云。此雖諷刺之寓言,直則描寫中國群治濡滯之狀,談言微中矣。
吾昔讀黃公度日本國志好之,以為據此可以盡知東新國之情狀矣。入都見厂使矢野龍雞偶論及之。龍谿曰:「是無異撩明史「百今日中國之時局也。」余怫然叩其說,龍谿曰:「黃書成於明治十四年,我國自維新以來,每十年間之進步,雖前此百年不如也。然則二十年前之書,非明史之類如何?」吾當時猶疑基言。凍游以來,證以所見,良信!斯密亞丹原富稱:「元代時,有意大利人瑪可波羅游支那歸而著音,迫耳國情,以較今人遊記,殆無少異。」吾以為豈惟瑪氏之作,印史記,漢書二千年舊籍其所記載與今日相去能幾何哉?夫同在東亞之地,同為黃族之民,而何以一進一不進,宵壤若此?
中國人動言郅治之世在古昔,而近世則為澆末烏叔季,此其儀與窣西哲學家進化之論最相反。雖然,非訢言也,中國之現狀實然也。試觀戰國時代,學術﹝蜂﹞起,或明哲理,或闡技術,而後此則無有也。兩漢時代,治具粲然。宰相有責任,地方有鄉官,而後此則無有也。自餘百端,類此者不可枚舉。夫進化者,天地之公例也。譬之流水,性必就下;譬之拋物,勢必向心。苟非有他人焉,從而吸之,則末有易其故常者。然則吾中國之反於彼進化之大例,而演出此凝滯之現象者,殆必有故!求得其故而討論焉,發明焉,則知病而藥,於是乎在矣。
論者必曰:「由於保守性質之太強也。」是固然也。雖然,吾中國人保守性質,何以獨強?是亦一未解衣之問題也。且英國人以善保守聞於天下。而萬國進步之速,殆莫英若!又安見夫保守之必為群害也。吾思之,香重思之。其原因之由於天然者有二,由於人事者有三。
一曰大一統而競爭絕也:競爭為進化之母,此義殆既成鐵案矣。泰西當希臘列國之時,政學皆稱極盛。洎羅馬分裂,散為諸國,復成近世之治,以迄於今,皆競爭之明效也。夫列國並立,不競爭則無以自存。其所競者,非徒在國家也,而兼在個人。非徒在強力也,而尤在德智。分途並趨,人自為戰,而進化遂沛然莫之能禦。故夫一國有新式鎗炮出,則他國棄其舊者恐後焉!非是不足以操勝於疆場也。一廠有新式機器出,則他廠亦棄其舊者恐後焉!非是不足日求嬴於闤闠也。惟其然也,故不徒恥下人,而常求上人。昨日乙優於甲,今日丙駕於乙?明日甲遼勝丙。互相傲,互相姤,互相師,如賽馬然,如鬥走然,如競渡然。有橫於前,則後焉者自不敢不勉;有躡於後,則前焉者亦不敢即安。此實進步之原動力所由生也。中國惟春秋戰國數百年間,分立之運最久,而群治之進,實以彼時為極點。自秦之後,一統局成,而為退化之狀者,千餘年於今矣。豈有他哉?競爭力銷乏使然也。
二曰環蠻族而交通難也:凡一社會,與他社曾相接觸,則必產出新現象而文明遂進一步。上古之希臘殖民,近世之十字軍東征,皆其成例也。然則統一非必為進步之障也。使統一之於內,而交通之於外,則其飛躍或有更速者也。中國環列,皆小蠻夷其文明程度,無一不下我數等。一與相遇,如湯沃雪。縱橫四顧,常覺有上天下地,唯我獨尊之概。始而自信,繼而自大,終而自畫。至於自晝,而進步之途絕矣。不寧惟是,所謂諸蠻族者,常以其牛羊之力,水草之性,來破壞我文明。於是所以抵抗之者,莫急於保守我所固有。中原文獻,漢宮威儀,使我黃族數干年來,戰勝群裔之精神也。夫外之既無可師法,以為抿益之資:內之復不可不競競保持,以為自守之具。則其長此終古也,亦宜!
以上由於天然者。
三日言文分而人智局也:文字為發明道器第一要件,其繁簡難易,常與民族文明程度之高下為此例差。列國文字,皆起於衍形。及其進也,則變而衍聲。夫人類之語言,遞相差異,經干數百年後,而必大遠於其朔者,勢使然也。故衍聲之國,言文常可以相合;衍形之國,言文必日以相離。社會之變遷日繁,其新現象,新名詞,必日出。或從積累而得,或從變換而來,故數干年前一鄉一國之文字,必不能舉數干年後萬流匯沓,卓族紛孥時代之名物意境,而盡載之,盡描之。此無可如何者也?言文合,則言增而文與之俱贈;一新名物新意境出,而印有一新文字以應之,新新相引而日進焉?言文分,則言日增而文不增,玟受其新者而不能解,或解矣而不能達,故雖有方新之機,亦不得不窒,其為害一也。言文合,則但能通今文者,已可得普通之智識。其古文之學,(如泰西之希臘,羅馬文字。)待諸專門名家者之討求而已。故能操語言者,即能讀書,人生必需之常識,可以普及。言文分則非多讀古書通古義,不足以語於學問。故近數百年來,學者往往瘁畢生精力於說文,爾雅之學,無餘裕以從事於實用。夫亦有不得不然者也。其為害二也。且言文合而主衍聲者,識其二三十字字母,通其連綴之法,則望文而可得其音,聞音而可解其義。文言分而主衍形者,則倉頡篇三干字,斯為字母者三干。說文九干字,斯為字母者九千。康熙字典四萬字,斯為字坶者四萬。失學二三十之字母,與學三千、九千,四萬之字母,其難易相去何如?故泰西日本婦如可以操筆札,車夫可以讀新聞。而吾中國或有就學十年,而冬烘之頭腦如故也。其為害三也。夫群治之進,非一人所能為也。相摩而遷善,相引而彌長。得一二特識者,不如得百千,萬億之常識者,其力逾大而逾彰也。我國民既不得不疲精力以學難學之文字。學成者固不及什一。即成矣,而猶於當世應用之新事物、新學理、多所隔閡,此性靈之濬發所以不銳,而思想之傳播,所以獨遲也。
四曰專制久而民性漓也:天生人而賦之以欋利,且賦之以擴充此權利之智識,保護此權利之能力。故聽民之自由焉,自治焉,則群冶必蒸蒸日上。有桎梏之戕賊之者。始焉窒其生機,繼焉矢其本性,而人道乃幾乎息矣。故當野蠻時代,團體末固,人智未完,有一二豪傑,起而代其責,任其勞,群之利也。過是以往,久假不歸,則利豈足以償其弊哉?譬之一家一廛之中,家長之待其子弟,塵主之待其伴傭,皆各還其權利而不相侵,自能各勉其義務而不相佚。如是而不勃焉以興,吾末之聞也!不然者,役之如奴隸,防之如盜賊,則彼亦以奴隸盜賊自居。有可以自逸,可以自利者,雖犧牲其家其廛之公益以為之,所不辭也。如是而不萎焉以衰,吾末之聞也。故夫中國群冶不進,由人民不顧公益使然也。人民不顧公益,由自居於奴隸盜賊使然也。其自居於奴隸盜賊,由霸者私天下為一姓之產,而奴隸盜賊吾民使然也。善夫!立憲國之政黨治也。彼其黨人固非必皆秉公心稟公德也。固未嘗不自為私名私利計也。雖然,專制國之求勢利者,則媚於一人;立憲國之求勢利者,則媚於庶人。媚一也,而民益之進不進,於此判焉。政黨之治,凡國必有兩黨以上。其一在朝,其他在野。在野黨欲傾在朝黨而代之也,於是自布其政策,以掊擊在朝黨之政策。日使吾黨得政,則吾所施設者如是如是。某事為民除公害,某事為民煪公益。民悅之也,而得占多數於議院,而果於前此之在黨易位,則不得不實行其所布之政策,以副民望而保大權,而群治進一級焉矣。前此之在朝黛,既幡而在野。欲恢復其已失之權力也,又不得不勤察民隱;悉心布晝,求更新更美之政策而布之,日彼黨之所謂除公害,增公益者,猶未盡也。使吾黨而再為之,則將如是如是,然後國家之前途愈益向上。民悅之也,而復占多數於議院,復與代與之在朝黨易位,而亦不得不直行其所布之政策,以副民望而保大權,而群治又進一級焉矣。如是相競相軋,相增相長,以至無窮,其競愈烈者,則其進愈速。歐美各國政治遷移之大勢,大率由此也。是故無論其為公也,即為私焉,而其有造於國民,固已大矣。若夫專制之國,雖有一二禁君賢相,徇公廢私,為國民全體謀利益。而一國之大,鞭長難及,其澤之真能偏逮者,固已希矣。就令能之,而所謂禁君賢君者,曠百世不一遇。而恆、靈、京、檜項背相望於歷史。故中國常語稱:「一治一亂。」又日:「治日少而亂日多。」豈無萌蘗?其奈此連番之狂風橫雨何哉?進也以寸,而退也以尺,進也以一,而逞也以十。所以歷干百年而每況愈下也。
五日學說隘而思想窒也:凡一國之進步,必以學術思想為之母,而風俗政治皆其子孫也。中國惟戰國時代,九流雜興,道術最廣,自有史以來,黃族之名譽,末有盛於彼時者也。秦、漢而還,孔教統一。夫孔教之良固也?雖然,必強一國人之思想,使出於一途,其害於進化也莫大。自漢武表章六藝罷黜百家。凡非在六藝之科者絕勿進,爾後束縛馳驟,日甚一日。虎皮羊質,霸者假之以為護符。社鼠城狐,賤儒緣之以謀口腹。變本加厲,而全國之思想界銷沈極矣。敘歐洲史者,莫不以中世史為黑暗時代,夫中世史,則羅馬教權最盛之時也。舉全歐人民,其軀殼界則縻爛於專制君主之暴威?其靈魂界,則匍伏於專制教主之縛軛。故非惟不進,而以峻希臘羅馬之盛時,已一落干丈強矣。今試讀吾中國秦、漢以後之歷史,視歐州中世史何如?吾不敢怨孔教而不得不深惡痛絕夫緣飾孔教,利用孔教,誣罔孔教者之自賊而賊國民也
以上由於人事者。
夫天然之障,非人力所能為也,而世界風潮之所簸蕩,所衝激,已能使吾國一變其數干年來之舊狀。進步乎!進步乎!當在今日矣。雖然,所變者外界也。非內界也。內界不變,雖日烘動之,鞭策之於外,其進無由。天下事,無無果之因,亦無無因之果。我輩積數千之惡因,以受惡果於今日。有志世道者,其勿遽責後此之果,而先改良今日之之因而已。新民子曰:吾不欲復作門面語,吾請以古今萬國求進步者,獨一無二不可逃避之公例,正告我國民。其例維何,日破壞而已。
不祥哉!破壞之事也。不仁哉!破壞之言也。古今萬國之仁人志士,苟非有所萬不得已,豈其好為俶詭涼薄,憤世嫉俗,快一時之意氣,以事此事而言此言哉?蓋當夫破壞之連之相迫也,破壞亦破壞,不破壞亦破壞。破壞既終不可免,早一日則受一日之福,遲一日則重一日之害。早破壞者,其所破壞可以較少,而所保全者自多。遲破壞者,其所破壞不得不益甚,而所保全者彌寡。用人力以破壞者,為有意識之破壞,則隨破壞隨建設。一度破壞而可以永絕第二次破壞之根。故將夾之樂利;可以償目前之苦痛而有餘。聽自然而破壞者,為無意識之破壞,則有破壞,無建設。一度破壞之不已,而至於再。再度不已,而至於三。如是者,可以歷數百年千年,而國與民交受其病,至於魚爛而自亡。嗚呼!痛矣哉!破壞。嗚呼!難矣哉!不破壞。
聞者疑吾言乎?吾請與讀中外之歷史。中古以前之世界,一膿血世界也。英國號稱近世文明先進國,自一干六百六十年以後,至今二百餘年無破壞。其所以然者,實自長期國會之一度大破壞來也。使其惲破壞,則安知乎後此之英國,不為十八世紀末之法蘭西也?美國自一干八百六十五年以後。至今五十餘年無破壞,其所以然者,寶自抗英獨立,放奴戰爭之兩度大破壞來也。使其惲破壞,則安知乎後此之美國,不為今日之秘魯、智利,委內瑞拉,亞爾然!也。歐洲大陸列國自一干八百七十年以後,至今三十餘年無破壞。其所以然者,實自法國大革命以來,綿豆七八十年,空前超後之大破壞來也。使其憚破壞,則安知乎今日之日耳曼,意大利不為波蘭;今日之匈牙利及巴爾幹半峊諸國,不為印屬;今日之奧大利不為埃及今日之法蘭西不為疇昔之羅馬也。日本自明治元年以後,至今三十餘年無破壞。其所以然者,寶自勤王討賊,廢藩置縣之一度,大破壞來也。使其憚破壞,則安知乎今日之日本不為朝鮮也。夫吾所謂二百年來,五十年來,三十年來無破壞云者,不過斷自今日言之耳,其實則此諸闕者,自今以往,雖數百年千年無破壞,吾所敢斷言者,何也?凡破壞必有破壞之根源。孟德斯鳩曰:「專制之國,其君相動日輯和萬民,實則國中常隱然含有攝亂之種子,是茍安也,非輯和也。」故擾亂之種子不除,則蟬聯往復之破壞,終不可得免。而此諸國者,寶以人力之一度大破壞,取此種子芟夷蘊崇之,絕其本根而勿使能殖也。故夫諸國者,自今以往,苟其有金革流血之事,則亦惟以國權之故,搆兵於域外,容或有之耳。若失國內相鬩,爛麋鼎沸之慘劇,吾敢決其永絕,而與天地長久也。今我國所號稱識時俊傑,莫不豔羡乎彼諸國者。其群治之光華美滿也如彼,其人民之和親康樂也如彼,其政府之安富尊榮也如彼。而烏知乎皆由前此之仁人志士,揮破壞之淚絞破壞之腦,敝破壞之舌,禿破壞之筆,瀝破壞之血,填破壞之屍,以易之者也。嗚呼!快意哉破壞!嗚呼?仁矣哉破壞!
此猶僅就政冶一端言之耳。實則人事中一切事事物物,大而宗教、學術、思想、人心、風俗,小而文藝、技術、名物,如一不經過破壞之階段?以上進步之途也?故路得破壞舊宗教,而新宗教乃興,倍根,笛卡兒破壞舊哲學,而新哲學興,斯密破壓舊生計學,而新生計學乃興。盧梭破壞舊政治學,而新政治學乃興。孟德斯鳩破壞舊法律學,而新法律學乃興。哥百尼破壞舊歷學,而新歷學乃典。推諸凡百諸學,莫不皆然。而路得,倍根,笛卡兒,斯密,蘆梭,孟德斯鳩,哥白尼之後,復有破壞路得,倍根,笛卡兒,斯密,盧梭,孟德撕鳩,哥白尼者。其破壞者,復有踵起而破壞之者。隨破壞,隨建設,甲乙相引,而進化之運,乃返衍於無窮。(凡以鐵以血而行破壞堵,破壞一次,則傷元氣一次。故,真能破壞者,則一度之後,不復再見矣。以腦以舌而行破壞者,雖屢次摧棄舊觀,祗受其利而不蒙其害。故破壞之事無窮,進步之事亦無窮。)又加機器興,而手民之利益不得不破壞。輪舶興,而帆檣之利益不得不破壞。公司興,而小資本家之利益,不得不破壞。「托辣士特」(Trust)興,而尋常小公司之利益,不得不破壞。當其過度迭代之頃,非不釀婦歎童號之慘,極棼亂杌隉之觀也。及建設之新局既定,食其利者,乃在國家,乃在天下,乃在百年。而前此蒙破壞之損害者,亦往往於直接間接上,得意外之新益。善夫西人之恒言曰:「求文明者,非徒須償其價值而已,而又須忍其苦痛。」夫全國國民之生計,為根本上不可輕搖動者,而當夫破壞之運之相代乎前也,猶且不能恤小害以擲大利。而況於害有百而利無一者耶?故夫歐洲各國,自宗教改莗後,而教會教士之利益被破壞也。自民立議會後,而暴君豪族之利益被破壞也。英國改正選舉法(千八百三十二年),而舊選舉區之特別利益,被破壞也。英國佈禁奴會(千八百六十五年),而南部素封家之利益被破壞也。此與吾國中之廢八股,而八股家之利益被破壞,革胥吏,而胥吏之利益被破壞:改官制,而官場之利益被破壞:其事正相等。彼其所謂利者,乃偏毗於最少數人之私利,而貫則溺陷大多數人之公敵也。諺有之,「一家哭,何如一路哭。」於此而猶曰不破壞,不破壞,吾謂其無人心矣。夫中國今日之事,何一非蠢,大多數人而陷溺之者耶?而八股,胥吏,官制,其小焉者也。
欲行遠者,不可不棄其故步。欲登高者,不可不離其初。若終日沾滯,呆立於一地,而徒望遠而歆,仰高而羡,吾知其終無濟也。若此者,其在毫無阻力之時,毫無阻力之地,而進步之公例,固既當如是矣。若失有阻之者,則鑒榛莽以闢之,烈山澤而焚之,固非得已。苟不爾,則雜欲進而無其路也。諺曰:「螫蛇在手,壯士斷腕。」此語至矣!不觀乎善醫者乎?腸胃癥結,非投以劇烈吐瀉之劑,而決不能治也。瘡癰腫毒,非施以割剖洗滌之功,而決不能療也。若是者,所謂破壤也。苟其僤之,而日日進參苓以謀滋捕,塗珠珀以求消毒,病未有不日增而月劇者也。夫其所以不敢下吐瀉者,慮其耗虧耳。所以不敢施割剖者,畏其苦痛耳。而豈知不吐瀉;而後此耗虧將益多,不割剖,而後此苦痛將益劇。循是以往,非至死亡不止,夫孰與忍片刻而保百年?苦一部而養全體也?且等是耗虧也,等是苦痛也。早治一日,則其瘡痍必較輕;緩治一日,則其瘡痍必較重;此又理之至淺而易見者也。而謀國者乃眛焉!此吾之所不解也?大抵今日談維新者有兩種;其下焉者,則拾牙慧,蒙虎皮,借此為階進之路。西學一八股也,洋務一苞其也,游歷一暮夜也。若是固不足道矣!其上焉者,則固嘗悴其容焉,焦其心焉,規規然思所以長國家而興樂利者。至叩其術,最初則外交也,練兵也,購械也,製械也;稍進焉,則商務也,間礦也,鐵路也;進而至於最近,則綀將也,警察也,教肓也。此犖犖諸大端者,是非當今文明國所最要不河缺之事耶?雖然,枝枝節節而行焉,步步趨趨而摹仿焉,其遂可以進於文明乎?其遂可以置國家於不敗之地乎?吾如其必不能也。何也?披綺羅於蟆母祇增其醜;施金鞍於駑駘,祇重其負;刻山龜於朽木,祇毆其腐;築高樓於鬆壤,祇速其傾;末有能濟者也。今勿一一具論,請專言教肓。夫一國之有公共教育也,所以養成將來之國民也。而今之言教肓者何加?各省紛紛設學堂矣,而學堂之總辦提調,大率皆最工於鑽營奔競,能承長吏鼻息之候補人員也。學堂之教員大率皆八股名家,弋竊甲第,武斷鄉曲之鉅紳也。其學生之往就學也,亦不過日:「此時世妝耳,」「此終南徑耳。」與其從事於開房退院之詩云子日,何如從事於當時得令之ABCD,考選入校則張紅然爆,有示寵榮。(吾粵近考取大學堂學生者,皆如是。)資派游學,則苞其請托,以求中選。若此者,皆今日教肓事業開宗明義第一章,而將來為一國教育之源泉者也。試問循此以往,其所養成之人物,可以成一國國民之資格乎?可以任為將來一國之主人翁乎?可以立於今日民族主義邏競爭之潮流乎?吾有以知其必不能也。不能,則有教育如無教育。而於中國前途何救也?請更徵諸商務。生計界之競爭,是今日地球上一最大問題也。各國所以亡我者在此,我國之所以爭自存者亦當在此。商務之當整頓,夫人而知矣。雖然,振興商務,不可不保護本國工商業之權利。欲保護權利,不可不頒定商法。僅一商法,不足以獨立也,則不可不頒定各種法律以相輔。有法而不行,與無法等,則不可不定司法官之權限。立法而不善,弊更甚於無法。則不可不定立法權之所屬。壞法者而無所懲,法以旋立而旋廢,則不可不定行法官之責任。推其極也,非制憲法,開議會,立責任政府,而商務終不可得興。今之言商務者,漫然日吾興之,吾興之而已。吾不知其所以興之者,持何術也?夫就一二端言之,概已知如是矣。推諸凡百,莫不皆然。吾故有以知今日所謂新法者之必無效也!何也?不破壞之建設,未有能建設者也。夫今之朝野上下,所以汲汲然崇拜新法者,豈不以非如是則其國將危亡乎哉?而新法之無救於危亡也若此。有國家之責任者,當可擇矣!
然則救危亡求進步之道將奈何?曰:必取數干年橫暴混濁之政體,破碎而齎粉之,使數干萬如虎如狼,如蝗如蝻,如蜮如蛆之官吏,矢其社鼠城狐之憑藉。然後能滌盪腸胃,以上於進步之途也。必取數干年腐敗柔媚之學說,廓清而辭闢之,使數百萬如蠹魚,如鸚鵡,如水母、如畜犬之學子,毋得搖筆弄舌,舞文嚼字,為民賊之後援,然後能一新耳目,以行進步之實也。而其所以達此目的之方法有二:一曰無血之破壞;二曰有血之破壞。無血之破壞者,如日本之類是也。有血之破壞者,如法國之類是也。中國如能為無血之破壞乎?吾馨香而祝之!中國如不得不為有血之破壞乎?吾衰絰而哀之!雖然哀則哀矣,然欲使吾於此二者之外,而別求一可以救國之途,吾苦無以為對也。嗚呼!吾中國而果能行第一義也,則今日其行之矣。而竟不能,則吾所謂第二義者,遂終不可免。嗚呼!吾又安忍言哉?嗚呼!吾又安忍不言哉?
吾讀宗教改革之歷史,見夫二百年干戈雲擾,全歐無寧宇,吾未嘗不頞蹙?吾讀一干七百八十九年之歷史,見夫殺人如麻,一日死者以十數萬計,吾未嘗不股慄!雖然,吾思之,吾重思之,國中如無破壞之種子則亦已耳,苟其有之,夫安可得避?中國數干年夾歷史,以天然之破壞相終者也。遠者勿具論,請言百年以來之事。乾隆中葉,山東有所謂教匪者,王倫之徒起。三十九年平。同時有甘肅,馬明心之亂,踞河州,蘭州四十六年平。五十一年,台灣林爽文起,諸將士出征,皆不有功。歷二年(五十二年),而福康安海蘭察督乃平。而安南之役又起,五十三年乃平。廊爾喀又內犯,五十九年乃平。而五十八年詔天下,大索白蓮教首領不獲。官吏以搜捕教匪為名,恐行暴虐,亂機滿天下。五十九年,貴州苗族之亂遂作。嘉慶元年,白蓮教遂大起於湖北,蔓延河南,四三,陜西、甘肅而四三之徐天德、王三槐等,又各擁眾數萬起事,至七年乃平。八年,浙江海盜蔡牽又起,九年與粵之朱濆合,十三年乃平。十四年粵之鄭乙又起,十五年乃平。同年天理教徒李文成又起,十八年乃平。不數年而回部之亂又起,凡歷十餘年,至道光十一年乃平。同時湖南之趙金龍又起,十二年平。天下彫敝之既極,始稍蘇息,而鴉片戰投又起矣。道光十九年,英艦始入廣東二十年旋逼乍浦犯寧波。廿一年,取舟山,廈門、定海、寧波、乍浦,遂攻吳淞,下鎮江。廿二年,結南京條約乃平。而兩廣之伏莽已偏地,出沒無寧歲。至咸豐元年,洪、楊遂乘之而起,蹂躪天下之半。而咸豐七年,復有英人入廣東擄總督之事。九年,復有英、法聯軍犯北京之事。而洪氏據金陵凡十二年,至同治二年始平。而捻黨又逼京畿,危在一髮,七年始平。而回部苗疆之亂猶末已,復血刃者數載。及其全可,已光緒三年矣。自同治九年,天津教案起,爾後民教之鬨,連綿不絕,光緒八年,遂有法國安甪之役,十一年始平。二十年,日本戰役起,廿一年始平。廿四年,廣西李立亭,四三余蠻子起,念五年始平。同年,山東義和團起,蔓延直隸,幾至亡國。為十一國所挾,廿七年始平。今者,二十八年之過去者,不過一百五十日耳。而廣宗距鹿之難以袁軍全力,歷兩月乃始平之。廣西之難,至今猶蔓延三省,未知所屆,而四三又見告也。由此言之,此百餘年間,我十八行省之公地,何處非以血為染?我四百餘兆之同胞,何日非以肉為糜?前此既有然,而況乎繼此以往?其劇烈將千百而未有艾也。昔人云:「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吾亦欲曰:「一破壞之不忍,而終古以破壞乎。」我國民試矯首一望,見夫歐洲,日本之以破壞而治破壞,永絕內亂之萌蘗也。不識亦曾有動於其心,而為臨淵之羡焉否也?
且夫懼破壞者,抑豈不以愛惜民命哉?姑無論天然無意識之破壞,如前所歷舉內亂諸禍,必非煦煦孑孑之所能弭也。即使弭矣,而以今日之國體,今日之政治,今日之官吏。其以直接間按殺人者,每歲之數,又豈讓法國大革命時代哉?十年前,山西一旱而死者百餘萬矣,鄭州一決而死者十餘萬矣。冬春之交,北地之民死於凍餒者,每歲以十萬計。近十年來,廣東人死於疫癘者,每歲以數十萬計,而死於盜賊,與迫於飢寒自為盔賊而死者,舉國之大,每歲亦何啻十萬?夫此等雖大半關於天災乎?然人之樂有群也,樂有政府也,豈不欲以人治勝天行哉?有政府而不能為民捍災禦患,然則何取此政府為也?(天災之事,關係政府責任,余別有論。)嗚呼!中國人之為戮民久矣!天戮之,人戮之,暴君戮之,污吏戮之,異族戮之,其所以戮之之具。則飢戮之,寒戮之,天戮之,癘戮之,刑獄戮之,盜賊戮之,干戈戮之。文明國中有一人橫死者,無論為冤慘,為當罪,而死者之名,必出現於新聞紙中三數次,乃至百數十次。所謂貴人道,重民命者,不富如是耶?若中國則何有焉?草薙耳,禽獼耳。雖日死千人焉,萬人焉,其誰知之?其誰殘之?亦幸而此傳種學最精之國民,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其林林總總者如故也。使稍矜貴者,吾恐周餘孑遺之詩,早實見於今日矣。然此猶茌無外競之時代為然耳!自今以往,十數國之飢鷹餓虎,張牙舞爪,吶喊蹴踏,以入我閨而擇我肉。數年數十年後,能使我如埃及然,將口中未下咽之飯,挖而獻之,猶不足以償債主。能使我如印度然,日日看三跪九叩首前於他族之膝下,僅得半腹之飽。不知愛惜民命者,何以待之?何以救之?我國民一念及此,當能信吾所謂「破壞亦破壞,不破壞亦破壞。」者之非過言矣。而二者吉凶去從之間,我國民其何擇焉?其何擇焉?昔日本維新主動力之第一人曰吉田松陰者,嘗語其徒曰:「今之號稱正義人,觀望持重者,比比皆是,是為最大下策。何如輕松捷快,打破局面,然後徐圖占地布石之為愈乎?」日本之所以有今日,皆特此精神也,皆嘗遵此方略也。(吉田松陰日本長門藩士,以抗幕府被逮死。雉新元勳山縣,伊籐,井上等,皆其門下士也。)今日中國之弊,視四十年前之日本又數倍焉。而國中號稱有志之士,舍松陰所謂最大下策者,無敢思之,無敢道之,無敢行之。吾又烏知其前途之所終極也?
雖然,破壞亦豈易言哉?瑪志尼曰:「破壞也者,為建設而破壞,非為破壞而破壞。使為破壞而破壞者,則何耿乎破壞?且將並破壞之業而不能就也。」吾請更為下一解曰:「非有不忍破壞之仁賢者不可以言破壞之言。非有能回破壞之手段者,不可以事破壞之事。」而不然者,率其牢騷不平之氣而小有才而末聞道,收天下之事事物物物,不論精粗美惡,欲一畢而碎之滅之,以供其決心一笑之具。尋至自起樓而自燒棄,自蒔花而自斬刈,囂囂然號於眾曰:「吾能割捨也。吾能決斷也。」若是者直人妖耳!故夫破壞者,仁人君子不得已之所為也。孔明揮淚於街亭;子胥泣血於關塞,彼豈忍死其友而遇其父哉。
論自尊
日本大教育家福澤諭之訓學者也,標提「獨立自尊」一語,以為德育最大綱領。夫自尊何以謂之德?自也者,國民之一分子也。自尊所以尊國民。故自也者,人道之阿屯也,自尊所以尊人道。
西哲有言:「人各立於自所欲立之地。」吉田松陰曰:「士生今日,欲為蒲柳,斯蒲柳矣。欲為松柏,斯松柏矣。」吾以為欲為松柏者,果能為松柏與否,吾不敢言。若失欲為蒲柳者,而能進於松柏,吾未之聞也。盂子曰:「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又曰:「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以與有為也。」夫自賊自暴自棄之反面,則自尊是也!是以君子貴自尊。
悲哉!吾中國人無自尊性質也。簪纓何物?以一鉤金,塞其帽頂,則腳靴手版,磕頭請安,戢戢然矣。阿堵何物?以一貫銅,晃其腰纏,則色肆指動,圍繞奔走,喁喁然矣!夫沐冠而喜者,戲猴之態也。投骨而囓者,畜犬之情也。人之所以為人者,其資格安在耶?顧乃自儕於猴犬,而恬不為怪也。故夫自尊與不自尊,實天民奴隸之絕大關頭也。
且吾見夫今世所謂識時俊傑者矣。天下之危急,彼非無所聞也。國民之羲務,彼非無所知也。顧囗中有萬言之沸騰,肩上無半銖之負荷。叩其故?則曰:「天下大矣,賢者多矣,某自顧何人?其敢語於此?」推彼輩之意,以為一國四百兆人,其三百九十九兆九億九萬九干九百九十九人中,其德慧術智,無一不優於我。其聰明才力,無一不強於我。我之一人,豈足輕重云耳?率斯道也以往,其必四百兆人,人人皆除出自己,而以國事望諸其餘之三百九十九兆九億九萬九干九百九十尤人。統計而互消之,則使四百兆人,卒至實無一人也。夫一二人之自賊,自暴,自棄,而不自尊,宜若與天下大局無與焉矣。然窮其弊,乃至若此。不寧惟是?為國民者,而不自尊其一人之資格,則斷末有能自尊其一國之資格焉者也,一國不自尊,而國未有能立焉者也。吾聞英國人自尊之言曰:「太陽曾無不照我英國國旗之時。」(英人屬地遍於五大洲,此地日方沒,彼地日已出。故日太陽常照英國旗也。)曰:「無論何地,凡我英人有一個足跡蹋於其土者,則其土必為吾英之勢力範圍也。」吾聞俄國人自尊之言日:「俄羅斯者東羅馬之相績人也。」(相續者繼襲之義。)曰:「我俄人必成先帝彼得之志,為東方之主人翁也。」吾聞法國人自尊之言曰:「法蘭西者,歐洲文明之中心點也。全世界進步之原動力者。」吾聞德國人自尊之言曰:「自由主義者,日耳曼森林中之產物也。日耳曼人者,條頓民族之宗子,歐洲中原之主帥也。」吾聞美國人自尊之言曰「舊世界者,腐敗陳積之世界也。其有清新和淑之氣者,惟我新世界。」(舊世界指東半球,新世界指西半球。)「今日之天下,由政冶界之爭競,而移於生計界之爭競,他日戰勝於生計界者,舍我美人莫屬也。」吾聞日本人自尊之言曰:「日本者,東方之英國也。萬世一系,天下無雙也。亞洲之先進國也,東西兩文明之總匯流也。」自餘各國,苟其能自保一國之名譽於世界上者,則皆莫不各有所以自尊之具。苟不爾者,則其國必姿縮而無以自存也。其遠焉者,吾不能偏舉。請徵諸其近者,吾嘗見印度人輒曰:「英國之政治,萵美完滿,盛德巍巍,勝於吾印往昔遠甚!」乃至英人之一顰一笑,一飲一啄,皆視為加己數十等也。吾嘗見朝鮮人輒曰:「吾韓今日,更無可望!惟望日本及世界文明各大國,扶而掖之也。」淺見者徒見夫英、俄、德、法、美、日之強盛也如彼,而以為其所以敢於自尊者有由。徒見夫印度朝鮮之積弱也如此,而以為其所以自貶者出於不得已。此誤果為因,誤因為果之言也。而烏知夫自尊者,即彼六國致強之原:而自貶者,此乃二國取滅之道也。嗚呼!吾觀於此,而不能不重為中國恫矣!疇昔尚有一二侈然自大之客氣,乃挫敗不數度,至今日而消磨盡矣。聞他人之議瓜分我也,則噭然以啼聞他人之議保全我也,則囅然以笑。君相官吏伺外國人之顏色,先意承志,,如孝子之事父母。士農工商仰外國人之鼻息,趨承奔走,如游妓媚情人。政府之意曰:中國不足恃矣。吾但求結納一大邦之奧援,為附庸下邑之陪臣,以保富貴,終餘年焉。民間之意日。中國無可為矣!吾但求託庇一強國之宇下,為食毛踐土之蟻民,以逃喪亂,長子孫焉。即號稱有志之士者,亦日今日之中國,非可以自力自救。庶幾有仁義和親之國,恤我憐我扶助我乎!嗟呼恫哉!我國家今日之資格其如斯而已乎。我國家將來之前途竟如斯而已乎。嗟呼恫哉!疇昔侈然自大之客氣,自居上國者,而藐人為夷狄先覺之士,竊竊然憂之。以為排外之謬想,不徒傷外交,而更阻文明輸入之途云耳。夫孰知數十年來,得延一線之殘喘者,尚賴有此若明若昧,無規則無意識之排外日尊思想,以維持之。並此而斲喪焉,而立國之具,乃真絕矣。夫孰知夫以真守舊誤國,而國尚有可為;以偽維新誤國,而國乃無可救也。盂子曰:「未聞以千里長人者也。」誰謂為之,而至於此?
夫國家本非有體也,藉人民以成體。故欲求國之自尊,必先自國民人人自尊始。伊尹曰:「余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余覺之而誰也?」顏淵日:「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孟子曰:「夫天末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若此者,就尋常庸子視之,不以為旺,必以為泰矣!而聖賢之所以為聖賢者,乃在於此。英將鳥爾夫之將征加拿大也。於前一夜,拔劍擊案,闊步室內,自誇其大業必成。宰相鼇特見之語人曰:「余深慶此行為國家得人!」奧相加富爾掌奧國政權者五十年。嘗喟然歎日:「天為國家生非常之才,雖然,其孕育之也百年,其休息之也又百年。吾每念及我百歲之後,不禁為奧帝國之前途危慄也。」鼇特當一干七百五十七年,語侯爵某日:「君侯!君侯予緣信惟予能救此國。而舍予之外,無一人能當其任也。」加里波的曰:「余誓復我意大利利,逞我古羅馬。」加富爾失意躬耕之時,其友貽書弔之,乃戲答曰:「事未可知,天若假公以年,佇看他日加富爾為全意大利宰相之時矣。」彼數子者,其所以高自位置,與夫世俗之多大言少成事者,皮相焉殆無以異。而不知其後此之建豐功,揚偉烈,留最高之名譽於歷史上,皆自不肯自賊、自暴,自棄之一念,軀遣而成就之也。嗟夫!國於天地必有與立,歷覽古今中外之歷史,其所以能維檕國家於不敗之地者,何一非由人民之自尊而來?何一非由人民中之尤秀拔者,以自尊之大義,倡率一世而來?吾欲明目尊之義,請先言自尊之道。
凡自尊者必自愛,「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侍婢賣珠還,牽蘿補茆屋。插花不插髮,釆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此杜老絕代佳人之詩也。不如此而謬託於絕代佳人,末有能稱者也。吼明之表後主也,一則日「臣本布衣,躬耕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再則日:「臣於成都負郭有桑八百株,沒後子孫無憂飢寒!」夫孔明非必如硜硜自守之匹夫,故為狷介以鳴高也。彼其所以目處者,固別有所以特拔於流俗,而以淡泊為明志之媒介,以寧靜為致逮之表記也。故夫浮華輕薄之士,謬託曠達而以不矜細行為通才,犧牲名譽而以枉尺直尋為手段者,其去豪傑逮矣!何也?先自菲薄,而所謂自尊者,更持何道也?故真能自尊者,有皚皚冰雪之志節,然後能顯其落落雲鶴之精神。有謖謖松風之德操,然後能載其嶽嶽千仞之氣概。自尊者,實使其人進其品格之法門也。
凡自尊者,必自治,人何以尊於禽獸?人有法律,而禽獸無之也。文明人何以尊於野蠻?文明人能與法律相浹,而野蠻不能也。十人能自治,則此十人者,在其鄉巿,為一最固結之團體,而可以尊於一鄉市。百人能自治,則此百人者,在其省郡,為一最固結之團體。而可以尊於一省郡,干人萬人能自治,則此干人萬人者,在其國中,為一最固結之團體,而可以尊於一國。數十百千萬人能自治,則此數十百千萬人者在世界中,為一最固結之團體。而可以尊於全世界,其在古代,斯巴達以不滿萬人之國,而獨尊於希臘。其在現世,英國人口不過中國十五分之一而尊於五洲何也?皆由其自治之力強,法律之觀念重耳。蓋人也者,必非能以一人而自尊者也。故必其群尊,然後群內之人與之俱尊。而彼此自治力不足,則群且不成,尊於何有?我中國人格所以日趨於卑賤,其病源皆坐於是。
凡自尊必自立。莊子曰:「有人者累!見有於人者憂。」故夫大同大平之極,必無一人焉!能有人。亦無一人焉,見有於人。奉西之治,今猶未至也。而中國則更甚焉!其人非有人者,則見有於人者。故君有民,民見有於君。父有子,子見有於父。夫有婦,婦見有於夫。一室之中,主有僕,僕見有於主。一舖店之中,股東有伴傭,伴傭見有於股東。一黨派之中,黨魁有徒眾,徒眾見有於黨魁通四百兆人而計之,大率有人者百之一,見有於人者百之九十九。而此所謂有人者,時又更他人焉從而有之。(如婦見有於其夫,其夫或見有於其夫之父。其夫之父,或見有於其所屬之舖店之主人,衙暑之長官。而彼等又見有於一二民賊之類。其若是者,級數無量,不可思議,雖恆河沙世界中一一蓮花,一一花中一一佛,一一佛身一一口,一一口中一一舌,說之,猶不能盡言也。)若是乎,吾國中雖有四百兆人,而其見有於人者,直三百九十九兆強也。凡見有於人者,則喪其人格。(奉西慣例,婦人大率無選舉權,以其見有於男子也。餘仿此。)若是乎,則此四百兆人中,能保存人格者,復幾何哉?是安得不瞿然驚也。夫吾之為此一言,非謂欲使人盡去其所尊所親者,而倔強跋扈以為高也!乃正所以為合群計也凡一群之中,必其人皆有可以自立之道。然後以愛情自貫聯之,以法律自部勒之。斯其群乃強有力,不然,則群雖眾,而所倚賴者不過一二人。則仍能謂之一二人,不能謂之群也。有兩家於此,甲家則父母妻子兄弟,皆能有所以業食力,餘粟餘布,各盡其材。乙家則仰事俯畜,皆責望於一人,則其家之孰榮孰悴,豈待問也,有兩軍於此,甲軍則卒皆知兵,不待指揮,而各人之意見,既與主帥相針射,號令一下,與人人如其心中所欲接。乙軍則惟恃一二勇悍之首領,而他如木雞然。則其軍之孰嬴孰負,豈待問也?夫家庭與軍,其制裁之當嚴整,殆視他種社會為尤要矣。而其自立力之萬不可缺也猶如此。故凡有自尊思想,不欲玷辱彼蒼所以予我之人格者,必以先求自立為第一要義。自立之具不一端,其最險要者,則生計上之自勞自活,與學問上之自修自進也。力能養人者上也!印不能,而不可不求足以自養。學能濟人者上也!即不能,而不可不求足以自濟。苟不爾者,欲不倚賴人,烏可得也?專倚賴之,而欲不見有於人,鳥可得也?夫倚賴人,非必志士之所諱也。然我有所倚賴於他,他亦有所倚賴於我,互相倚而群之形乃固焉。若一則尃為倚賴者,一則專為被倚賴者,其群末有能立,即立末有能久者也。英人常自誇曰:「他國之學校可以教成許多博士學士,我英之學校,則祗能教成人而已。」人者何?人格之謂也。而求英人教育之特色,所以能養成此人格者,則惟授之實業,而使之可以自活。授之常識,而使之可以自謀。而盎格魯撒遜人種,所以高掌遠蹠於全世界,能有人而不見有於人者,皆特此焉矣。
凡自尊者必自牧。易曰:「謙謙君子,卑以自牧。」自牧與目尊,寧非反對之兩極端耶?雖然有說焉,自尊云者,非尊其區區七尺也,尊其為國民之一分子,人類之一阿屯也。故凡為國民一分子上人類一阿屯者,皆必如其所尊以尊之,故惟自尊者為能尊人。臨深以為高,加少以為多。其為高與多也亦僅矣!殺人以自生,亡人以自存,其為生與存也亦殆矣!故夫沾沾一得,趾高氣揚者,其必器小易盈之細人也。甚或人之有技,娼嫉以惡者,其必濁卑下流之鄙夫,其出自尊之道,不亦遠乎?吾觀夫西人之所謂「Gentleman」(此字中國語無緣譯,俾斯麥嘗謂此英語中最有意味之字也。若強譯之,則君子二字庶乎近焉。)者,其接人也,皆有特別一種溫、良、恭、儉、讓之德。雖對婢僕其禮逾恭。有所命令,必曰「Please」(含懇請之意)。有所取求,必曰「Thank you」(謝也),蓋重人者,人恆重之,侮人者,人恆侮之。勢必然矣!況夫人也者,參天兩地,列為三才。吾之能保存者高尚之資格也。不過適完其分際上應盡之義務,而何足以自炫耀也?是故「欲立立人,」先禁所以垂訓。「貢高我慢,」世尊所以設戒。
凡自尊者必自任。一群之人芸芸也。而於其中有獨為群內之所崇拜者,此必非可以力爭而術取也。必其所負於本群之責獨重,而其任之也獨勞。則眾人之所以酬之者,自不期然而然,莫之致而至。其自任也,非欲人之尊我,而以此為釣也,彼實自認其天職之不可以不盡,苟不爾者,則為自貶,為自污,為自棄,為道義上之自鬻,為精神上之自戕。是故逾自尊者逾自任,逾自任者逾自尊。自尊之極,乃有如伊尹所謂「天民先覺!」如孟子所謂「舍我其誰。」如佛所謂「普度眾生,為一大事出世。」豈抹殺眾人,以為莫己若哉?蓋見夫己之責任,則己如是,而他人之能如是與否?且勿暇計也。抑吾嘗見夫老朽名士,與輕薄少年之自尊矣。演拾區區口耳四寸之學問,吐出訑訑氣燄萬丈之言詞。目無餘子,而我躬亦不知何存?口有干秋,而雙肩則不能容物。吾昔曾為呵旁觀者文內一條,寫其形狀曰:
四曰笑罵派。(中略)既罵維新,亦罵守舊。既罵小人,亦罵君子。對老輩則罵其暮氣已深,對青年則罵其躁進喜事。事之成也,則日「豎子成名。」事之敗也,則曰「吾早料及上彼輩常自立於無可指摘之地,何也?不辦事故無可指摘,旁觀故無可指摘。已不辦事,而立於辨事之後,引繩批根,以嘲諷培擊。此最巧黠之術,而使勇者所以短氣,怯者所以灰心也。(中略)譬之固舟遇風於大洋,彼輩罵雨,罵波,罵大洋,罵固舟,乃至偏罵同舟之人。若問此船,常以何術可達彼岸乎?彼等瞠然無對也。何也?彼輩藉旁觀以行笑罵,失旁觀之地位,則無笑罵也。
嗟夫!自尊者,本人道最不可缺之德。而在今日之中國,此二字幾成詬病之名詞者,皆此等偽自尊者之為累也。諺曰:「濟人利物非吾事,自有周公、孔聖人。」夫周公何人也?孔聖人何人也?顱同此員,趾同此方;官同此五,支同此四。而必日此也者,彼之責任,非我之責任也。天下之不自愛,孰有過是也?而若之何彼偽自尊者,竟奉此語為不二法門也。
朱子曰:「教學者如扶醉人,扶得東來西又倒。」今者,為我國家陳自尊之義,吾安保無誤讀之,以長其暴慢鄙倍之氣,增其驕盈予智之心,以為公德累,為合群蠹者。雖然,吾既略陳其界說,為自尊二字下一定義。吾敢由言之,曰:「凡不自愛,不自冶,不目立,不自牧,不自任者,決非能自尊之人也。」五者缺一而猶施施然自尊者,則自尊主義之罪人也。嗟呼!因噎固不可以廢食,懲羹固不可以吹虀。吾深憂夫人人自尊之有流弊,吾尤憂乎人人不自尊,而此四百兆人者,且自以奴隸牛馬為受生於天之分內事。而此種自屈辱以倚賴他人之劣根性,今日施諸甲,明日即可以施諧乙。今日施諧室內,明日即可以施諸路人,施諸仇敵。嗚呼!吾每接見夫客之自燕來者,問以吾國民近日封外之情狀,未嘗不淚涔涔下也!嗚呼!吾又安得已於言哉?
論合群
自地球初有生物以迄今日,其間孽乳蕃殖,蠕者、泳者、飛者、走者、有覺者、無覺者、有情者、無情者、有魂者、無魂者、其種類,其數量,何啻京垓億兆。問今存者幾何矣?自地球初有人類以迄今日,其間孳乳蕃殖。黃者、白者、黑者、惾者、有族者、無族者、有部者、有部者、有國者、無國者、其種類,其數量,何啻京垓億兆。問今存者幾何矣?等是軀殼也,等是血氣也,等是品彙結集也,而存焉者不過萬億中之餘。則皆萎然落,澌然滅矣。豈有他哉?自然淘汰之結果,劣者不得不敗,而讓優者以獨勝云爾。優劣之道不一端,而能群與不能群,實為其總源。
合群之義,今舉國中稍有知識者,皆能言之矣。問有能舉合群之實者乎?無有也。非惟國民全體之大群不能,即一部分之小群亦不能也。非惟頑固愚陋者不能,即號稱賢達有志者亦不能也。嗚呼!苟此不群之惡性而終不可以變也,則此蠕蠕芸芸之四百兆人,遂不能逃劣敗之數,遂必與前為之萎然落澌然滅者,同一命運。夫安得不痛?夫安得不懼?吾推原不群之故,有四因焉。
一曰:公共觀念之缺乏凡人之所以不得不群者,以一身之所需求,所欲望,非獨力所能給也。以一身之所苦痛,所念難,非獨力所能捍也。於是乎必相引相倚,然後可以自存。若此者,謂之公共觀念。公共觀念者,不學而知,不慮而能者也。而天演界之優劣,即視此顴念之強弱以為差。夫既曰不學而知,不慮而能矣,然有間又有強弱者,何也?則以公共觀念與私己觀念,常不能無矛盾。而私益之小者近者,往往為公益之大者遠者之蟊賊也。故真有公共觀念者,常不惜犧牲其私益之一部分,以擁護公益。其甚者,或乃犧牲其現在私益之全部分,以擁護未來公益。非怫性也,蓋深知夫處此物競天擇界,欲以人治勝天行,舍此術未有也。昧者不察,反其道以行之。知私利之可歆,而不知公害之可懼。此楊朱哲學所以橫流於天壤,而邊沁之名理所以為時詬病也,此為不能合群之第一病。
二曰:對外之界說不分明凡群之成,必以對待。苟對於外而無競爭,則群之精神與形式皆無所著,此人類之常情,無所容諱者也。故群也者,實以為我兼愛之兩異性,相和合而結構之。有我見而目私焉,非必群之害也。雖然,一人與一人之交涉,則內吾身而外他人,是之謂一身之我。此群與彼群交涉,則內吾群而外他群,是之謂一群之我。同是我也,而有大我小我之別焉。有我則必百我之友,與我之敵,既曰群矣,則群中皆吾友也。故善為群者,既認有一群外之公敵,則必不認有一群內之私敵。昔希臘列邦,干戈相尋,一遇波斯之來襲,則忽釋甲而相與歃血焉,對外之我見使然也。昔英國苛英國保守,自由兩黨,傾軋衝突,曾無寧歲。及格里迷亞戰爭起,雖反對黨,亦以全力助政府焉。對外之我兒使然也。昔日本自由,進步兩黨,政綱各異,角立對峙。遇藩閥內閣之解散議會,則忽相提攜,結為一憲政黨以抗之,對外之我見使然也。故凡結集一群者,必當先明其對外之界說,即與吾群競爭之公敵何在?是也。今志士汲汲言合群者,非以愛國乎?非以利民乎?既以愛國也,則其環伺我而憑陵我者,國仇也;吾公敵也!舍是則無所為敵也。既以利民也,則其箝壓我而朘削我者,民賊也,吾公敵也!舍是則無所為敵也。苟其內相敵也,則其群未有不為外敵所摧陷而夷滅者也。而志士顧昧此焉?往往舍公敵大敵於不問,而惟齗齗焉爭小意見於本團。無他,知小我而不知大我,用對外之手段以對內,所以鷸蚌相持,而使漁翁竊笑其後也。此為不能合群之第二病。
三曰:無規則凡一群之立也,少至二三人,多至干百兆,莫不賴有法律以維持之。其法律或起於命令,或生於契約。以學理言,則由契約出者,謂之正,謂之善;由命令出者,謂之不正,謂之不善。以事勢言,則能有正且善之法律尚也。若其不能,則不正不善之法律,猶勝於無法律。此群學家政學家所同認也。今志土之倡合群者,豈不以不正不善之法律之病民弱國,而思所以易之耶?乃夷考其實,或反自陷於無法律之域,幾何不為彼輩所藉口以相鋤也!不寧惟是。而使本群中亦無所可恃以相團結,已集者望望然去,未來者裹足不前,旁觀者引為大戒!則群力安得擴張?而目的何日能達也?吾觀文明國人之善為群者,小而一地一事之法團,大而為一國之議會,莫不行少數服從多數之律,而百事資以取決。乃今之為群者,或以一二人之意見武斷焉,梗議焉!其無規則者一也。善為群者,必委立一首長,使之代表全群,執行事務,授以全權,聽其指揮。乃今之為群者,祗知有自由,不知有制裁。其無規則者二也。叩其故,則日以少數服從於多數,是為多數之奴隸也。以黨員服從於代表人,是為代表人之奴隸也。嘻!是豈奴隸之云乎?人不可以奴隸於人,顧不可以不奴隸於群。不奴隸於本群,勢必至奴隸於他群。服從多數,服從職權。(即代表人)正所以保護其群而勿使墜也。而不然者,人人對抗,不肯相下;人人固立,無所統一。其勢必相率為野蠻之自由,與未為群之前相等。雖無公敵,猶不足以自立,而況夫日有反對者之乘其後也。此為不能合群之弟三病:
四曰;忌嫉吾昔讀曾文正戒子書中忮求詩,而悚然焉!其言曰:「善莫大於恕,德莫凶於妒。妒者妾婦行,瑣瑣奚足數?己拙忌人能,己塞忌人遇。己若無事功,忌人得成務。己若無黨援,忌人得多助。勢位苟相敵,畏偪又相惡。己無好聞望,忌人文名著。已無賢子孫,忌人後嗣裕。爭名日夜奔,爭利東西騖。但期一身榮,不惜他人污。聞災或欣幸,聞禍或悅豫。問渠何以然?不自知其故。」嗚呼!此雖日老生常談乎!然今日之誤解邊沁學說者,實當頭一棒之言也。吾輩試則夜一自省焉!其能悉免於加文正所訶乎?吾國中人此等惡質,積之數干年,受諸種性之遺傳,染諸社會之習慣,幾深入於人人之腦中,而不能自拔。以是而欲求合群,是何異磨磚以作鏡,蒸沙以求飯也。夫宗旨苟不同,則昌言以攻之可也。地位苟不同,則分功以赴之可也。乃若宗旨同,地位同,則戮力同心,以共大業。善莫大焉!夫所謂戮力同心者,非必強甲之事業,而使合於乙也。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目的既共指於一處。其成也,則後此終必有握手一堂之日。即不然,或甲敗而乙成,或乙敗而甲成;而吾之所志固已達矣。事苟有濟,成之何必在我?仁人君子之用心,不當如是耶?又就令見不及此,而求競勝於一時,尃美於一己;則亦光明磊落,自出其聰明才力,以立於天演界中。苟其優也,雖干萬人與我競,亦何患不勝?苟其劣也,雖無一人與我競,亦何恃不敗?天下之事業多矣,豈必推倒他人,而始容卿一席耶?嗚呼!思之!思之!外有國難,內有民賊,同胞半在酣夢之中,前途已入泥犁之境。吾力而能及也,則自拯之。獨力不能也,則協力拯之。吾力而無濟也,則望他人拯之,其尚忍摧萌泣蘗,為一國之仇讎效死力耶?愚不肖者吾無望焉,無責焉!顧安得不為號稱賢智者正告也。此為不能合群之第四病。
此其大略也。若詳語之,則加傲慢,如執拗;如放蕩,如迂愚;加嗜利,加寡情。皆足為合群之大蠹。有一於此,群終不成。吾聞孟德斯鳩之論政也,曰:「專制之國,其元氣在威力;立憲之國,其元氣在名譽;共和之國,其元氣在道德。」夫道德者,無所往而可以弁髦者也。然在前此之中國,一人為剛,萬夫為柔,其所以為群者,在強制而不在公意。則雖稱腐敗,稍渙散,而猶足無存其鞹,以迄今日,若今之君子,既明知此等現象,不足以戰勝於天擇,而別思所以易之;則非有完全之道德,其奚可哉?其奚可哉?吾聞彼頑固者流,既聒有辭矣。曰:「今日之中國,必不可以言共和,必不可以言議院,必不可以言自治。以是畀之,徒使混雜紛擾,傾軋殘殺,以猶太我中華。不如因仍數干年專制之治,長此東縛焉,馳驟焉,猶可以免滔天之禍。」吾惡其言!雖然吾且悲其言?吾且慚其言「嗚呼!吾黨其猶不自省,不自戒乎?彼輩不幸言中,猶小焉者也。而坐是之故,以致自由,平等,權利,獨立,進取等,最美善高尚之主義,將永為天下萬世所詬病。天下萬世相以談虎色變曰,當二十世紀之初,中國所謂有新思想,新知識,新學術之人,如是如是。亡中國之罪,皆在彼輩焉!嗚呼!嗚呼!則吾儕雖萬死,其何能贖也!
論生利分利
謂中國而貧國耶?大學曰:「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未聞以數十萬里之地,數十千萬之人,而患貧者也。謂中國而富國耶?稽其官府,則羅掘而無所於得;行其閭閻則﹝憔悴﹞而無以自存。雖有辯者,不能為中國之貧諱也。貧之原因不一端。本報,民報也。請先專言民事。
大學曰:「生之者眾,食之者寡。」此言至矣!後世生計學家,言殖產之術,未有能外者也。夫一國之歲殖者,國中人民歲殖之總計也。綜一國之民,無論或勞力,或不勞力。勞力矣,或生利,或不生利。而其待養於地之所產,民之所出,則均一國歲殖,祗有此數,惟其養徒食者數寡,而後贍能生者數多,而後國之所殖乃歲進。反是,贍能生者數少則其國未有不瘁焉者也。
生計家言財之所自出者有三:一日土地,二日資本,三日勞力。三者相需而貨乃成。顧同一土地也,在野蠻民族之手,則為石田。在文明民族之手,則為奇貨。其故何也?文明人能利用資本勞力以擴充之,而野蠻人不能也。所謂利用資本與勞力者何也?用之而蘄其有所復也。何謂有所復?用吾力以力田焉,製造焉。被其功於物材,成器之後,其值遂長。其所成之物,歷時甚久,猶存人間,可以轉售交易。今日以功成物,他日由物又轉為功,如是則勞力復焉矣。斥吾資以庀材焉,雇傭焉,材由生貨轉為熟貨,傭以人力,造出物力。已熟之貨,蓄力之物,其所值必餘於前此所斥之資。吾財無損而且有贏,如是則資本復焉矣。所復者,多一次,則所殖者進一級。何也?復者必不徒復也,而又附之以所贏,此富之所由起也。一人如是,一國亦然。
夫綜一國之資本勞力而歲計之,祗有此數也。今年而投諸有所復之地,則明年而其率增若干焉?再明年而其率又增若干焉。歲而增之,以至於極富。故今年投諸無所復之地,則明年而其率減若干焉。再明年而其率又減若干焉,歲而減之,以至於極貧。故今年同一資本,同一勞力也。一有所復,一無所復之間,其結果之相遠,在明年則為一與四之比例矣。再明年則為一與十六之比例矣。又再明年,則為一與六十四之此例矣。嗚呼!其可驚有如此者!何以明其增減之率然也?此其事,於資本易見,而於勞力稍難明。一歲之所總殖,其所以用之者不外兩途。其即享即用而無所復者,命之日消費,其斥以求嬴,而企其有所復者,命之曰母財,即資本)有人於此,今年以千金之母財,而所殖者得千五百焉。使其人一歲消費之率而適五百也,則適盡其所增殖者,而明年仍有千金為母財。仍殖干五百,則其產不進亦不退,或遇時機,而所殖者忽逾常率,則母財亦隨增矣。(然使偶一歲遇不利,而所殖不及常率,則又將必至蝕母財矣。故曰群治以進為期,中止則憂,遠則為病。不必退也。即中止而已,岌然不終日也。)使其消費之率,歲僅三百也。此明年以今年所殖之餘,而合諸母。其母財為干二百,而所殖者千八百矣。再明年,又以明年所殖之餘而合諸母,則其母財為千五百,而所殖者二干二百餘矣。反是而使其消費之率,歲而七百也,則今歲所殖,不足供今歲,而不得不蝕及母財。明年之母財,僅餘八百,而所殖僅千二百矣。再明年而再蝕之,其母財僅餘五百,而所殖僅七百餘矣。蝕者其母,遂並其所生之子而亡之。不及三稔,而千金可以蕩然,此事之最易見者也。夫此等持籌握算之論,士君子每羞言焉,而其義實通於治國一國之產,而依前者之比例焉,國未有不榮者也。一國之產,而依後者之比例焉,國未有不悴者也。抑一國之浪費與一人之浪費,理同而形異。一國之浪費者二:其一,國中之人,人皆歲費過於歲殖,於是結集成國,而一國之總歲費過於總歲殖是也。若是者,則其國不數年而遂可以滅亡。雖然,天下從無此國民也。(羅馬之末路,殆將近是。故史謂羅馬之亡,乃其自亡,而非日耳曼人能亡之者。)有善費之民,亦必有善殖之民,與之相救。國之所以維持於不敝,賴此而已。其二,國中之民,雖有善費者,有善殖者而殖者之人數不及費者之人數。費者一人所費之數又過於殖者一人所殖之數,截長補短以統計之,而一國之總歲費過於總歲殖是也。今之孱國比比然也,國之總費既過總殖,則勢不得不蝕及全國之總母財。總母財能幾何?豈堪當此歲蝕?此資本增減之此例率也。至勞力之增減,其事亦與資本相緣。夫母財之為用也,大率庀材者居其半,給餼者居其半,所紿之餼,即所以養勞力者也。惟母財豐然後百業興。百業興然後給餼眾。給餼眾然後勞力者各得所養,而其力有所用。力被於物,復成母財。遞增遞進,而力兀盡其用。今使母財被蝕而無所餘,則民有力而無用之之地,其力遂日以漸消。(生物學之公例,凡一能力久廢不用者,則其能力必變亡。)斯密亞丹嘗言:「吾英今日之民,勤於昔者,綠今日國財,斥之為母以贍勞民者,多於三百年前也。三百年前之民,勞而無獲,乃多惰游。其言曰:「與其作苦而無獲,不若嬉戲而無餘。」大抵工商業廣之區,其民皆母財所膽雇,故其用力恆勤。而酣戲飲博自以日銷。設其地為都會,養民者不在母財,而在支費,則皆呰窳蝓生。」(嚴譯原富部乙篇三。)是資本之增減,與勞力之增減,成比例也明矣!而況夫既奪善殖者之所食以養善費者,則此善殖者雖不窳惰,而亦無以自存。或餓莩或流亡!有妻不能迎,有子不能舉。勞力之損去者不可以復續。此又其銳減之跡,顯而易見者也。資本蝕萎,勞力萎矣,生財之三要素既毀其二。雖有土地,其將何所緣以產百物耶?國之所以有廣土眾民而不免於貧蹙者,坐是而已。申而言之,則國之興衰,一視其總資本,總勞力之有所復,無所復而已。有所復者,資母孽子,大學謂之「生之者,」生計學家名之曰「生利。」無所復者,蝕母亡子,大學謂之「食之者,」生計學家名之「分利。」吾將論生利分利之種別。
吾聞生計學家言,生利之人有二種:一日,直接以生利者,若農若工之類是也。二日,間接以生利者,若商人,若軍人,若政治家,若教育家之類是也。而其生利之力亦有二種:一曰體力,二曰心力。心力復細別為二:一日智力,二日德力。若以其生利之事業分之,則有六種。
第一發見及發明。(發見者,新覓得天然物,或新考出其物之利用也。如哥倫布發兒亞美利加洲,又二三年前,新考出菸草中有一種特質足供人用者,皆是也。發明者,將天產物加以新法則能廣其用,而其法為前人所未知者:如最逝發明無線電報之類是也。)
第二先占。(先占者,採取未有主權之天產也。如伐木,獵獸,漁魚,採礦之類是也。)
第三用於生貨之勞力。(生貨者,謂物之未經製造也。加農業,森林業,牧畜業,是也。各種製造品之材料,皆自此種勞力而來者也。)
第四用於熟貨之勞力。(製穀麥為麵包,製木材為家具,製土屬為陶磁,製金屬為機械,製帛絲為布帛,其餘各種關於製造者,皆屬此類也。)
第五用於交通之勞力。(孌更貨物之位置,以運輸交通,便適民用者也。凡商業等,皆屬此類。)
第六用於保助之勞力。(若官吏。若軍人,若醫士,皆所以保護生利者也。雖不能直接以生利,然其職若保險公司然,故非分利;若教育家。若文學家,所以助長生利者也。雖不直按以生利,然得此可令人智識增長,性質改良。於生利大有所補,故亦不為分利。)
此皆生利之事業也。其不在此數者皆謂之分利。斯密亞丹云:「人以多雇工傭而富,以多畜便辟使令之人而貧何也?使令者之功,固匪所寄,則莫可轉,事竟力消,而不可得復也。」斯密氏,充類至義之盡,則以為分利者,不僅便辟使令之賤者而已。自王侯君公降至執法司理之官吏,稱戈擐甲之武夫,皆此屬也。故其言又曰:「品上者,若官吏,師儒,若醫巫,若文章之士,品下者,若倡優,侏懦,廚力,走馬,臧獲,廝養,其用勞力也。雖貴賤迵殊,輕重各異,而皆投其力於不可復之地。當生即毀,皆與於分利致貧之數者也。」斯密此論,後賢聚訟紛然,吾今不具引,不具辯。吾請取我國中分利者之種類而細論之。
分利者之種類大別有二:一曰,不勞力而分利者;二曰,勞力而仍分利者。
第一不勞力而分利者:
(一)乞丐:其人非老,非幼,非廢疾。以堂堂七尺之軀,乃至不能自養而行乞於迄於途。是蕩與惰二者必居一也。人即憐而活之,而為蠹於一群莫大焉。故此輩非可愍而可以憎也。若君上失政,天災流行,干戈含後,不以此論。
(二)盜竊:盜者未嘗不用體力;竊者未嘗不用心力;然此不得以勞力論也。蓋其有所用力,不敢以與人共見也。此其為分利最易明,不待贅論。
(三)棍騙:棍騙者,亦盜竊之一種也。然其操術稍精,其破裂稍難,故其毒害亦較深。而所分之利往往更鉅。棍騙之種類繁多,非可悉舉。如聚賭者,如巫覡,如堪輿與星卜相筮之流,皆歸此類。不能醫而冒醫為衣食者,亦歸此類。
(四)僧道:歐洲教會之牧師神父,識者以為國之大蠹。前所引斯密亞丹之言,半多為彼輩而為也。至近世革命屢起,奪其特權,以儕齊民,然後歐治乃平。雖然歐之教會雖無實,然猶以覺民為名也。中國之儈道,則名寶兩無取矣。
(五)紈桍子弟:西人之養子也,育之使長成,教之以學業,令其足以自營自活,父母之責任加是而已。及其既能自營矣,自活矣,則折而居之。他日父母遺產之能屬於已與否,非所知也。故其故家子弟,皆絕依賴根性,無敢托庇前人餘蔭以自暇逸。中國不然,家有數畝薄田,其子弟輒驕奢淫佚,一無生業。而豪宦富商之裔更不待論。又以同居不析產為盛德,矯偽相效,往往有一家!口至百數十人者。假使其家有萬金之產,則其百數十人之婦女子弟皆囂囂然曰:吾之家,乃萬金之素封家也。曾亦思此萬金者。析之為百數十焉,各人所占能有幾何?而此百數十人,皆以萬金之奉自奉。而於家中生計,則絲毫不負其責任。吾見所謂故家名門若此者比此然也。又不必故家名門也?即以尋常論之,人率一家之中,其生利者,不過一二人,而分利者動十數人。夫以一人之資本勞力而自養焉,雖中下之材而猶不至於不紿。以一人之資本勞力而養十數人,雖賢智未有能善其後者也。故不得不歲耗其母財以為消費,而遂以陷於困窮。我國國民之總歲殖所以不能多斥,以為母財之用者,其大原因未始不由家族制度之不適宜使然也。故俗語曰:「富不過三代。」夫使能善用富,則雖十代百代可也。而吾中國率不過三代者,何也?生之者一人而食之者百人。生之者一日而食之者百日。雖有鉅母,其何足以再世也?西國法律所以重保證富民者,為其為一國積母財,積之愈久則其數愈鉅,斥母興業,人已交利,而國殖歲進。喬木世臣所以為貴也。中國則貧有世襲而富無世襲;此亦母財消耗之明效大驗矣。而其咎實紈桍子弟尸之。紈桍子弟者,真一國之大蟊賊也。雖然,迫本窮原,則咎又不專在其子弟而兼在其父兄。為父兄者,既以自累,(己所生之利,為子弟所分,故日自累。)而復以累其子弟,(令子弟不能為生利之人,故日累子弟。)是誠愚不可及矣!
(六)浪子:浪子者,紈桍子居其強半。亦有非紈桍而亦浪子者。此類之人,尚未至為乞丐,尚未至為盜騙。其生涯也,飲酒看花,鬥雞走狗,馳馬角戲,六博蹋踘。吸鴉片,狎游妓,舍此之外,毫無所事。而衣必選色,食必選味,此類之人,其結局也,盜騙,乞丐二者必居一於是。
(七)兵勇及應武試者:生計家之論軍人,有以為生利者,有以為分利者。吾謂今世文明國之車人決不可謂之分利何也?若無國防,則國難屢起,民將不得安其業。故軍人者,實生利之民之保險也。藉曰分利矣,然亦當屬於勞力而分利之一類。中國則不然,中國之兵勇實不勞力而分利者也。中國之兵勇實兼浪子,盜騙,乞丐三者之長而有之者也。兵勇既分利,其應武試者,若武童、武生、武舉、武進士、之流更不待論。
(八)官吏之之大半:中國之官吏皆分利者也。然其勞力而分利者居小半,不勞力而分利者居大半。不勞力而分利者,其在京師中,則除軍機大臣章京,及部主稿司員外,其餘各官皆是也。其在外宮中,則凡候補需次人員,及過班同通班,佐雜班,實缺者之大半皆是也。此類人之性質位置與下篇第三類略相似。至其勞力而分利者,及其分利之理由,下篇乃論之。
(九)緣附於官以為養者:此等人所包甚廣!官親也,幕客也,胥吏也,僕役也,皁隸也,訟棍也。其性質大略相等,吾不暇偏論。但約括以此名此類人,大率強而點者則豺虎也!弱而笨者則蝗蝻也!其害群一也。一州縣衙署,而豢養此輩動數百人,他可知矣。通計全國,衣食於此間者殆常數百餘萬人,此階級亦幾蔚成大國矣。
(十)土豪鄉紳:土豪鄉紳,大率皆紈桍子弟,讀書官吏,及緣附於官者之四類人所變相也。雖然亦有不屬於此四類人,而不得不謂之土豪鄉紳者,即本屬於四類而毀已變相,則亦自別成為一孽種,故不得不另立一門以總括之,而此等實分利中之最強有力者也。
(十一)婦女之一大半:論者或以婦女為全屬分利者,斯不通之論也。婦人之生育子女,為對於人群第一義務,無論矣!即其主持家計,司閫以內之事,亦與生計學上分勞之理相合。蓋無婦女,則為男子者不得不兼營室內之事,業不專而生利之效減矣。故加普通婦女以分利之名不可也。雖然,中國婦女則分利者十六七,而不分利者僅十三四。何以言之?凡人當盡其才,婦人之能力雖有劣於男子之點,亦有優於男子之點;誠使能發而利用之,則其於人群生計增益實鉅。觀西國之學校教師,商店會計,用婦女者強半,可以知其故矣。大抵總一國婦女,其當從事於室內生利業者十而六,(育兒女,治家計,印室內生利事業也。)其當從事於室外生利事業者十而四。(泰西成年未婚之女子率皆有所執業以自養,即從事於室外生利事業者也。)而中國婦女,但有前者而無後者也,是分利者已居其四矣。而所謂室內生利事業者,又復不能盡其用。不讀書,不識字,不知會計之方,不識教子之法。蓮步妖嬈,不能操作,凡此皆其不適於生利之原因也。故通一國總率而計,則分利者十六七,而不分利者僅十三四也。
(十二)廢疾:廢疾者之為分利,不辨而明。雖然,苟在文明國,有訓盲訓啞等學校,雖有廢疾,而往往使之操作工藝,足以自養,故其分利不多。中國苟遇此等無告,則皆有分而無生者也。是非好自為之,而天然之缺憾及政府之失職,使之不得不然也。,
(十三)罪人:人至犯公罪而繫縲絏,必其對人一群之利益有所侵害明矣。故罪人之本屬分利者,殆十而八九也。(但今日文明未至,法律未完,則犯罪者或未必真罪,未必皆害一群公益也。)雖然,及其既犯罪之後,以一群治安所繫,不得不置諸囹圄以示懲。既入圄囹,惟受凌虐,一無所事,是使之重分利也。監之十年,則其分利者十年,監之百人,則其分利者百人,日損公家之母財以畜之,其蠹群抑更甚矣!故各文明國之懲纍,囚也,不以虐刑而以苦役。(古者輸司空,輪城旦,輸鬼薪,即是此意。)誠得其道也。中國則獄囚充塞,而此輩既自苦,復無以自給,不得不仰食於縣官或所親,是亦分利之一大族也。
兒童不勞力也,何以不為分利?曰彼末及生利之年,宜儲備其力,以為他日生利之用也。兒童者,實一國將來之真母財也。(生計學家言:以人身之德慧知為生產力之一種,亦謂之無形之資本。故凡兒童皆可謂為一國之無形之資本也。)老人不勞力也,何以不為分利?曰彼已過生利之年,其前此所生之利,既有所儲備,而今之所享,分之於他人者也。記曰:「十六以下,上所長也。六十以上,上所養也。」誠以其在一群之地位富如是也。若夫少年時代,荒嬉學業,不思預備將來所以報效國民之道,致使長成,百無能若此者,則雖末成年,已不得不謂之分利。又如壯年時代,無業游手,曾未嘗致絲毫之力,有所貢獻於其群,及老而廢焉,挂待養於公產。若此者則雖及耄期,仍不得不謂之分利。我中國之兒童,老人,若此者,蓋十而六七焉。故我國兒童老人之分利者。亦十而六七也。
地主往往不當勞力,而生計家不謂之分利(亦有謂為分利者)。何也?彼其前此之所以得其土地,末有不從勞力而來。今之所享即其前此勞力之所儲備而用之未盡者也。(與老人不為分利者同例。)若夫藉父兄之業,其所以得此土地「所有權」者,既非經本身之勞力,而復一無所事,惟衣租食稅以自豪者,斯不得不謂之分利。故我中國之地主,其分利者亦十而六七也。(萬國皆同。)然此等皆可謂之紈桍子弟,故不為另立一門。
以上說「不勞力之分利者」竟。
第二,勞力而仍分利者。
(一)奴婢:奴婢之勞力,有視尋常人加倍者。雖然其所勞之力,祗以伺主人之顰笑,供主人之使令;其力用之而無所復,故謂之分利。此分利種族之最易見者。
(二)優妓;優妓固有所甚勞甚苦者存,然其勞力皆無所復,且能牽動他人而使之並為分利者。故其分利之毒亦頗甚。
以上兩者,其分利未必為本人之所欲而有迫之使不得不然者。故分利之罪不在本人而在迫之之人。凡有迫而分利者皆屬此類。(衙署之皂隸與��婢同類者,彼好自為之,非有迫之者也。故彼輩不可不自負其分利之責任。故謂之不勞力而分利者。)
(三)讀書人:士、農、工、商號稱國之四民,而讀書人褒然居首焉。據斯密之論,則雖泰西之讀書人,彼且以為分利矣。顧吾平心論之,則西國之讀書人,其分利者雖或十之一二,其生利者猶十之七八,何也?彼其學成之後,非醫生,則法官也,則律師也!否則傳教也,學校教師也。若其學工,商業直接以生利者,更無論矣。故斯密之說施諸彼,吾不敢袒焉!若在我國,則至富無以易矣。吾國讀書界之現象,最奇者有二:一日無所謂卒業不卒業也。二日籍命卒業矣,而不知其所學作何用也?其潦倒者,則八股八韻,風檐矮屋,磨至頭重齒豁之年,其騰達者,則誇耀妻妾,武斷鄉曲,以為維桑與梓之蠹。謂其導民以知識耶?吾見讀書人多而國日愚也。謂其誨民以道德耶?吾見讀書人多而俗日偷也。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偷儒憚事,無廉恥而嗜飲食,讀書人實一種「寄生蟲」也,在民為蠹,在國為蟊也。(若考據家,若詞章家及近今輕薄之時勢家皆分利之尤者也。彼等或以為吾雖無益於群,亦無害於群。而不知提倡此謬種以消耗後進之腦力,腐敗國民之道德,害已重矣。藉云無益亦無害,而坐蝕一國之母財,寧得謂非害耶?若講明道學,匡翼民德,以培國家元氣者,不在此論。而惜乎我國讀書界能若此者,萬億中人不得一二也。)
(四)教師:讀書人中之為教師者,宜若非分利焉。雖然,所教成者,為一群之公益。則謂之生利;所教不成者,為一群之公蠢,則謂之分利。彼今日之讀書人實前此之教師所產也。他日之讀書人又今此之教師所產也。日產公蠹,謂之不分利得乎?
(五)官吏之一小半:斯密亞丹以官吏為分利,後人糾之詳矣。雖然若中國之官吏,則無論為勞力者不勞力者,而皆不得不謂之分利。官吏之勞力者,若京官之軍機大臣,軍機章京,各部署之掌印主稿司員,外官之督撫,乃至實缺之提鎮司道,府廳州縣,各要局之委員,以及出使大臣領事等,皆是矣。其數度不過官吏中十之一二,此輩出自謂盡瘁於王事,鞅掌於賢勞也。至問其勞力所用者在何處?則腳靴手版耳!簿書期會耳!問其於國民公益,有絲毫關係乎?無有也。英人邊沁嘗言:「政府者有害之物也。然所以設之者,以小害物制大害物而已。」日人西村茂樹申其義曰:「政府害民之事少而能制止他之大害者,謂之良政府;害物之事多而不能制止他之大害者,謂之惡政府。」若是乎官吏之分利賊民,固已鐵案如山。不容為諱矣。特視其所賊之率多少何如耳?然苟能奉其職,以為民捍禦他種大災害,則其間接所生之利足以償其直按所分者而有餘。故文明國之官吏不得謂之分利。夫國民之所謂大災害者何也?則水旱癘疫之流行也,豪強之欺凌也,爭鬥之枉屈也,盜賊之橫恣也;其尤甚者,則外侮之攘奪,喪我主權,失我公產也。若此者,皆不能不仰匡救於政府。政府而能捍衛是者,則民雖獻其血汗所得之權利之一二以膽養之,亦不過如營業者之有保險,而非可吝,非可避者也。若中國則何有焉?民有災而不能恤也,民有枉而不能伸也。餓殍偏道而不能救也;群盜滿山而不能監也。浸假而弄兵召戎,一遇挫敗則割胸脅,剝脂膏以為償也,浸假而畏敵如虎,承伺顰笑,則壓同胞,媚仇讎以自固也。由前之說,則有官吏如無官吏,由後之說,則有官吏反不如其無官吏。夫官吏而不能捍民之患,則固為民害矣。況以官吏之故,而民患益深且劇焉!是他種之分利分其一,而此輩之分利分其二也。(勞力而分利之官吏,其罪倍於不勞力而分利者。)故中國之官吏,實分利之罪魁而他種之分利,大率由彼輩而生者也。
(六)商業中之分利者:既執業,斯不可謂之分利。雖然,亦有辨焉。吾以為今日之中國人所執之商業,其不分利者,不過十六七,而其分利者尚十二三。如彼投機射利,俗所稱「買空賣空」者,其操術類於賭博,其用心等於棍騙,斯為分利無論矣。至如劇園酒樓之類,導人於分利之途者,雖主者極勤勞而不得不謂之分利。又如售賣賈分利之事物如鴉片,淡巴菰,酒及一切有害衛生之物;脂粉首��;及一切婦女冶谷之物;香燭楯爆,及一切神袛供享之物;古董書畫,及一切名士玩耍之物;印刷,八股,小說,考據,詞章等無用書籍,乃至文人墨客一切特別精緻之物。(吾八年前曾與一友行京師琉璃廠,數其商居不屬於分利者十不得一。)諸凡業此者,皆分利者也,雖然其罪不在執此業者,而在用此物者。何以故?苟無人焉從而流通之,則其業不禁自絕。故此等賈分利之果而非分利之因也。
(七)農工業之分利者:農工業亦有分利者乎?曰有。如農之種罌粟,種菸葉工之製造各種無益有害之物者皆分利也。然科其罪,則亦與前所論之商業同,不可謂直按之分利。(如種罌粟之分利,人人知之矣。然以塞八口之漏﹝卮﹞,則又反似生利而非分利。雖然種者亦愈多,吸者亦愈多,是此業而轉為分利之因矣。)又如分功不細,成物遲鈍,則工雖勞而亦分利。(如業針者,以一人治終其事,窮日力乏,不能成一針。若分其功而各專一事焉。凡為針之事十七八,以十八人分任之,則日可得八萬六千針。是人口四千八百也。以一人任之,日成其是區廢者四干六百七十九矣,此等力皆委之無用,故曰分利。)器械不具,越事拙久,則工雖勞而亦分利。(若有鐵路三日可達之路,無之則需二十日,是使人廢其十七日於旅行中,其力委之無用,故口分利。又如有鐵路則十頓之貨物,不需人馬之力不數日而可以致千里。苟無之,而恃車輛焉,以十車載之,走半月,馬力人力皆委之無用。斯分利矣。若並車輛而無焉,以數十人負載之,走一月始達,其力之委於無用者更多,期益分利矣。又加開礦,無機器而百人乃任此役:有機器,則數人任之而有餘。推之凡百工作,莫不皆然。夫人祗有此數也,人之力祗有此數也:用之於此,則不能同時復用之於彼。以一日可成之物而今乃需百人百日,則此九十九人九十九日,皆委之無用也。故曰分利。)此等若充類至盡,則雖以今日極文明國之工藝,庸詎知後人視之,不有以為分利之尤者乎。故以分利之罪,罪我工傭不可也。雖然,以今日我國之工,與歐美諧之工比較,固不可不謂之分利。若此者,非民之罪,有司之罪也:非一人之罪,團體之罪也。
論毅力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禁哉斯言,禁哉斯言!欲學為人者,苟非於此義,篤信守死,身體而力行之,雖有高志,雖有奇氣雖有異才,終無所成。人冶者,常與天行相搏,為不斷之競爭者也。天行之為物,往往與人類所期望相背。故其反抗力,至大且劇。而人類向上進步之美性,又必非可以現在之地位而自安也。於是乎人之一生,如以數十年行舟於逆水中,無一日而可以息。又不徒一人為然也,大而至於一民族,更大而至於全世界,昔循玆軌道而日孜孜者也。其希望愈遠,其志事愈大者,其所遭拂戾之境遇必愈眾。譬猶泛澗沚者,與行江河者,與航洋海者之比例。其艱斞之程度,恆與其所歷境界之廣狹相應,事理固然,無足怪者。
天下古今成敗之林,若是其莽然不一途也。要其何以成?何以敗?曰有毅力者成,反是者敗。蓋人生歷程,大抵逆境居十六七,順境亦居十三四。而順逆兩境,又常相間以迭乘。無論事之大小,而必有數次乃至十數次之阻力。其阻力雖或大或小,而要之必無可逃避者也。其在志力薄弱之士,始固日吾欲云云,吾欲云云,其意以為天下事固易易也。及驟嘗焉,而阻力猝來,頹然喪矣。其次弱者,乘一時之客氣,透過此第一關,遇再挫而退。稍強者,遇三四挫而退。更稍強者,遇五六挫而退。其事愈大者,其遇挫愈多,其不退也愈難。非至強之人,末有能善於其終者也。夫苟其挫而不退矣,則小逆之後必有小順,大逆之後必有大順。盤根錯節之既破,而遂有應刃而解之一日。旁觀者徒豔羡其功之成以為是殆幸運兒,而天有以寵彼也。又以為我蹇於遭逢,故所就不彼若也。庸詎知所謂蹇焉幸焉者,彼皆與我之所同,而其能征服此蹇焉,利用此幸焉與否,即彼成我敗所由判也。更譬諸操舟,如以兼旬之期行千里之地者,其間風潮之或順或逆,常相參伍。彼以堅苦忍耐之力,冒其逆而突過之,而後得從容坦度其順;我則或一日而返焉,或二三日而返焉,或五六日而返焉;故彼岸終不可得達也。孔子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簀,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復一簣,進,吾往也。」孟子曰:「有為者譬若掘井,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猶為棄井也。」成敗之數,視此而已。
人不可無希望,然希望常與失望相倚。至於失望,而心蓋死矣。養其希望勿使失者,廄惟毅力。故志不足恃,氣不足恃,才不足恃,惟毅力為足恃。昔摩西,古代之第一偉人也。彼憫猶太人受軛於埃及也,是其志之過人也。然其攜之以出埃及也,始焉猶太人不欲。經十餘年,乃能動焉。既動矣,而埃及人尼之截之,經十餘戰乃能出焉。既出矣,而所欲至之目的不得達。徬徨沙漠中者,又四十年焉。使摩西毅力稍不足,或於其初也,見猶太人之頑固難動,而灰其心焉;於其中也,見埃及人之強悍難敵,而灰其心焉;於其終也,見迦南樂土之艱險不易達,而灰其心焉;苟有一者,則摩西必為失敗之人,無可疑也。昔哥侖布,新世界之開闢者也。彼信海西之必有大陸,是其識之過人也。然其早年,喪其愛妻,喪其愛子,喪其資財,窮餓無聊,行乞於巿。既而游說於豪賈,豪員笑之。建自於葡萄牙政府,政府斥之。及其承西玨牙王之命;初航海也,舟西指六十餘日,不見寸土。同行之人,失望思歸。從而尼之撓之者,不下十數次,乃至共謀殺其身,飲其血。使哥侖布毅力稍不足,則初焉以窮困而沮,繼焉以不遇知己而沮,繼焉以艱難而沮,終焉以險禍而沮。苟有一者,則哥侖布必為失敗乏人無可疑也。昔巴律西,佉藺西著名之美術家也。嘗憫法國磁器之粗拙,欲改良之,築灶以試驗者數年,家資盡罄。再築灶而益以薪,又復失敗。已無復三度築灶之資,猶復集土器三百餘,附窯以試驗之。歷一日夜不交睫,曾無尺寸功。如是者殆十年,卒為第四度最後之大試驗,乃作灶於家,磚石築造,皆躬自任。閱七八月灶始成。乃摶土製器,塗藥入灶。火熱一晝夜間,坐其旁以待旦。其妻持朝食供之,終不忍離。至第二日,質終未融。日沉西又不去,待之。於是蓬首垢面,憔悴無人形。如是者越三日,四日,五日,六日,相續至七日,未一假寐,而功遂不就。自玆以往,調新質而擣煉之,坐守十餘日,二十日以為常。最後一度,質既備,火既焚,熱既熾,功將成矣,薪忽告竭,而火又不能減也。巴律西爽然自失,傷其功之將墮,乃拔園籬之木以代之。猶不足,碎其桌及椅,投諸火。猶不足,碎其架。猶不足,碎其榻。猶不足,碎其門。妻子以為狂,號於室而奔告於其鄰。末幾所燒之質遂融,色光澤,儼然良器矣。於是巴律西送其至困極苦之生涯於此器者,已十八年。使巴律西毅力稍不足者,則必為失敗乏人,無可疑也。昔維爾德,創設海底電線之人也。彼其一擁巨萬之貲,傾心以創此業。欲自美至英,超海以通電信。請助於英政府,蔑經哀求,始見許。而英國議院,為激烈之反對,其贊助僅以一票之多數得通過,亦既困難極矣。及其始敷設也,第一次至五百里而失敗。第二次至二百里,以電流不通而失敗。第三次將告成矣,而所乘之軍艦,又以傾射不能轉運,線交中斷。第四次以兩軍艦,一向愛爾蘭,一向尼科德蘭,相距三里,線仍斷。第五次再試,則兩艦距雕八十里,電流始通,又突失敗。監督諸員皆絕望。資本家亦有悔志。第六次,至海上七百里,地名利鞠者,電借始通,謂已成矣。既而電流忽突然停止,又復失敗。第七次更別購良線,建設至距尼科德闑六百里處,將近結果,線又斷,此大業遂閱一年有奇,而維爾德之家資已耗盡矣。猶復曉音﹝疾﹞口,勞魂瘁形,游說英、美之有力者,別設一新公司,而功乃始就,至今全地球食其利。使維爾德毅力稍不足者,則雖歷一次,二次,乃至三,四,五,六,七,八次,其終為失敗之人,無可疑也。此其最著者也。乃若的士黎禮,四度爭議員選舉不第,而卒為英名相。加里波的五度起革命軍不成,而卒建新意大利。士提反孫。之作行動機器也,十五年始成。瓦德之作蒸氣機器也,三十年始成。孟德斯鳩之萬法精理二十五年始成。斯密亞丹之原富十年始成。達爾文之種原論,十六年始成。吉朋之羅馬衰亡史,二十年始成。倭斯達之大辭典,三十六年始成。馬達加斯加之傳教師,十年始得一信徒。吉德林之傳教於緬甸,拿利林之傳教於中國,一則五年,一則七年,乃得一信徒。由此觀之,世無論古今,業無論大小,其卓然能成就以顯於世而傳於後者;豈有一不自堅忍沉毅而來哉?又不徒西國為然也。請徵諸我先民。句踐之在會稽也,田單之在即墨也,漢高之在滎陽,成皋也,皆其敗也,即其所以成也。使三子者,毅力稍不足,則為失敗之人也。張騫之使西域也,瀕於死者屢,往往不食數日,乃至十數日,前後歷十三年,而卒宣漢威於域外。使騫毅力稍不足,則為失敗之人也。劉備初用徐州而蹶,次用豫州而又蹶,次用荊州而又蹶。年將垂暮,始得益州以定大業。使備毅力稍不足,則為失敗之人也。玄奘以唐國師之尊,橫蔥嶺,適印度,猛獸困之,瘴癘困之,飢渴困之,言語之不通困之,卒經十七年,盡學其正法外道,歸而弘布於祖國。使玄奘毅力稍不足,則為失敗之人也。且勿徵諸遠,即最近數十年來,威德巍巍,照耀寰宇,若增文正其人者,其初起時之困心衡慮,寧復可思議。餉需則羅掘不足,(與李小泉書云:「僕在衡極力勸捐,總無起色。所入皆錢,尚不滿萬。各邑紳士來衡,殷殷相助。奈鄉間自乏此物,莫可如何!欲放手一辦,輒復以此阻敗,祗惱人耳!」又復駱中丞書云:「捐輸一事,所託之友,所發之書,蓋已不少。據稱待至歲暮,某處一干,某處五百,俱可按籍而索。事雖同乎水中之月,猶冀得乎十分之五。一經搖動,則全局昔空。」云云。蓋當時以鄉紳辦團,只恃捐輸,不仰帑藏故也。)兵勇則調和兩難,(文正在衡初辦團時,標兵疾之,至闖入公所與之為難。文正僅以身免,其文集中書札卷二與王璞山書,上吳甄甫制軍書各篇,苦情如群,詞多不錄。)將俾則駕馭匪易,(覆駱中丞書云山本侍所器倚之人。今年於各處表暴其賢,蓋交口疲於贊揚,手倦於書寫。而璞山不諒我心,頗生猜嫌。侍所與之札,飭言撤勇事者,概不回答。既無公牘,又無私書。曾末同涉風波之險,已有不受節制之意。同舟而樹敵國,肝膽而變楚越。」云云。當時用人之難,可見一斑矣。類此者猶夥。)衡州水師,經營積年。甫出即敗於靖港。憤欲自沉,覆思乃止。直至咸豐十年,任江督,駐祁們,而蘇,常新陷,徽州繼之,圜左右八百里昔賊地。或勸移營江西以保餉源;或勸遷麾江干以通糧路。文正乃曰:「吾去此寸步無死所!「及同治元年,合圍金陵之際,疾疫忽行,上自蕪湖,下迄上海,無營不病,楊(岳斌)曾(國荃),鮑(超)諸統將,昔呻吟床蓐。堞無守望之兵,廚無炊爨之卒。而苦守力戰,閱四十六日,乃得拔。事後自言,此數月中,心膽俱碎。觀其與邵位西書云:「軍事非權不威,非勢不行。弟處無權無勢之位,常冒爭權爭位之嫌。年年依人,頑鈍寡效。」與劉霞仙書云:「虹貫荊卿之心,而見者以為淫氛;碧化萇弘之血,而覽者以為頑石:古今同慨,我豈伊殊?屈纍所以一沉而萬世不復種者,良有以也。」又復郭筠仙書云:「國藩昔在湖南,江西,畿於通國不能相容。六七年間,浩然不欲復聞世事。然造端過大,以不顧生死自命,寧當更問毀譽。以拙進而以巧退,以忠義勸人,方以苟且自全,既魂魄猶有餘羞」蓋當時所處之困難,加此其甚也!功成業定之後,論者以為乘時際會,天獨厚之。而豈知其停辛貯苦,銖積寸累,百折不回,而始有今日也。使曾文正毅力稍不足者,則其為失敗之人,無疑也。嗚呼!綜觀此中西十數君子,則我輩所以自立於天地間者,可以思矣,可以興矣,拿破侖曰:「兵家勝敗,在最後之十五分鐘而已。蓋我困之時,人亦困之時也,我疲之時,人亦疲之時也。際人之困疲,而我一鼓勇氣以繼之,則勝利固不得不在我。」此言乎成功之術之非難也。古語曰:「行百里者半九十!」此言乎成功之道之非易也。難耶易耶?惟志士自擇之!
抑成敗云者,又非可以庸耳俗目而論定者也。凡人所志所事愈大,則其結果愈大,而成就愈遲。如彼志救一國者,而一國之進步,往往數十百年乃始得達。志救天下者,而天下之進步,往往數百千年乃始得一達。而此眇眇七尺之軀殼,雖豪傑,雖聖賢,曾不能保留之使踰數十寒暑以外。然則事事而欲親睹其成,寧復有大事之可任耶!是故富知馬丁路德固成也,而拉的馬,列多黎,格蘭瑪(三人皆為宗教革命而死者,格繭瑪縛於柱而焚殺)亦不可謂不成。哥侖布固成也,而伋頓曲(皈頓曲在夏威夷為土人所殺)亦不可謂不成。狄渥固成也,而噶蘇士亦不可謂不成。加爾富固成也,而瑪志尼亦不可謂不成。大久保,木戶固成也,而吉田松陰,藤田東湖亦不可謂不成。曾國藩固成也,而江忠源,羅澤南,李續賓亦不可謂不成。成敗云者,惟其棈神,不惟其形式也。不然,若孔子千七十二君無所用,伐樹削跡,老於道路。若耶穌受磔十字架,其亦可謂之敗耶?其亦可謂之敗耶?故真有毅力者,惟懷久遠之希望,而不計目前之成敗。非不求成,知其成非在旦夕,故不求也。成且不求,而寧復有可敗之道乎?淺見者流,睹其軀殼之或竄或錮或殺,而妄擬議之曰,是實敗焉。而豈知天下事,固往往敗於今而成於後,敗於我而成於人。有既造之因,必有終結之果。天下惟不辦事者,立於全敗之地,而真辦事者固必立於不敗之地也。故吾嘗謂毅力有二種:一日兢惕於成敗,而竭全力以赴之,鼓餘勇以繼之者,剛毅之詣也。二日解脫於成敗,而盡天職以任之,獻生命以殉之者,沉毅之謂也。
若是者,豈惟一私人為然?即一民族亦有然。偉大之民族,其舉動常有一遠大之目的,汲汲焉向之以進行,歷數十年,數百年如一日。不觀英國乎?自克倫威爾以來,以通商殖民為國事,爾後數百年不一退轉,馴至世界大地圖中,五大洋深綠色裏,斑斑作硃點者,皆北端渺渺三島之附從奴僕也。十字角之旗,翻五大陸萬島嶼之上,乃至不與日同出入,而至今猶歉然若不足。殖民大臣漫游全世界,汲汲更講漲進之法。不見俄國乎?自彼得大帝以來,以東向侵略為國是。爾後數百年不送轉。其於近東也,歐,亞諸國,合力沮之。其於遠東也,乃至歐,亞,美諸國全力沮之,而銳氣不少挫。近且緣然益樹實力於滿洲,而達達尼爾事件;(此最近之國際問題。俄國蔑視柏林條約以兵船渡土耳其之達達尼爾海峽,以出黑海也。)又見告矣。計全球數十國中,其有朝氣方鼎盛者,不過十數。揆厥所由,未有不自彼國民之有毅力來者也。豈無一二仗客氣,趁風潮,隨雄國以學邯鄲步者?然曇花一瞥,頑落依然。今南美洲諸國,是其前車也。孟子曰:「禍福無不自己求之者。」天之降鑒下民,豈有所私耶?嗚呼?國民國民,可以鑑矣!
吾觀我祖國民性之缺點,不下十百,其最可痛者,則末有若無毅力焉者也。其老輩者,有權力者,眾目之日守舊。夫守舊則何害,英國保守黨之名譽歷史,豈不赫赫在人耳目耶?(現內閣亦保守黨。)然守則守矣,既守之,則當以身殉之。顧何以戊戌新政一頒,而舉國無守舊黨者,竟三閱月也。義和團之起也,吾黨雖憐其愚,而猶驚其勇,以為排外義憤,有足多焉。而何以數月之力,不能下一區區使館也?而何以聯軍一至,其在下者,惟有順民旗,不復有一義和團;其在上者,惟有二毛子,不復有一義和團也!各省鬧教之案,問野蠻之行也。雖然,吾聞日本三十年前,固嘗有民間暴動,濫戕外人之事。及交涉起,其首事者,則自戕於外國官吏之前,不以義憤貽君父憂。而吾國民之為此者,何以一呼而蜂蟻集,一鬨而鳥獸散,不顧大局,而徒以累國家也。若夫所謂新進者,稍知外事者,翹然揭櫫一維新之徽章於額角。夫維新則豈非善事?然既新矣,則亦當以身殉之!顧何以見聲色而新者去其十之三四;語金錢而新者去其十之五六;靚宦達而新者且去其十之八九也。或曰,此蓋其心術敗壞使然,彼其初固未嘗緣有見於舊之宜守,確有見於新之不可以已也。不過伺朝廷之眼波,以為顯宦計;博時髦之虛名,以為噉飯地耳。吾謂此等人固自不少,而吾終不敢以此陰險點詐之惡名,盡概天下士也。要之,其志力薄弱,知及而仁不能守,有初而鮮克有終者,比比然爾!彼守舊者不足道矣。至如號稱維新者流,論者或謂但有此輩,亦慰情勝無。嗚呼!吾竊以為誤矣。天下事不知焉者尚有可望;知而不行者則無可望。知而不行尚有可望;行而不能力不能終者,最無可望。故得聰明而軟弱者億萬,不如得樸誠而沉毅者一二。今天下志士亦紛紛矣,其大多數者,果屬於此,抑屬於彼?吾每一念及,不能不為我國前途疑且懼也。嗟乎?一國中朝野上下,人人皆有假日媮樂之心,有遑恤我後之想。翩翩年少,弱不禁風;蟠蟠老成,尸居餘氣。無三年能持績之國的無百人能固結之法團。嗚呼,有國如此,不亡何待哉,不亡何待哉!
守舊者吾無責焉,偽維新者吾無責焉!吾請正告吾黨之真有志於天下事者曰:公等勿恃客氣也上勿徒悚動於一時之高論,以為吾知此,吾言此,而吾事畢也。西哲有恆言:「知責任者大丈夫之始,行責任者大丈夫之終。」吾儕不認此責任則已耳,苟既認之,則富如婦人之於所天,終身不二,矢死靡他。吾儕初知責任之日,即此身初嫁與國民之日也。自頂至踵,夫豈復我所得私?於此而欲不亹亹焉,夫亦安得避也?然天下事,順逆之常相倚也,又如彼。吾黨乎,吾黨乎!當知古今天下,無有無阻力之事。苟其畏阻力也,則勿如勿辨,竟放葉其責任,以與齊民。而不然者,則種種煩惱,特為我練心之助;種種危險,皆為我綀贍之助;種種艱苦,皆為我綀智綀力之助。隨處皆我之學校也,我何長焉?我何怨焉?我何綏焉?我願無盡,我學無盞,我知無盡,我行無盡。孔子曰:「望其壙,睪如也,鬲如也!君子息焉,小人休焉。」毅之至也,禁之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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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私德
吾自去年著新民說,其胸中所懷抱欲發表者,條目不下數十,而以公德篇託始焉。論德而別舉其公焉者,非謂私德之可以已;謂夫札德者,當久已為盡人所能解悟,能踐履。抑且先禁先賢,言之既已圓滿纖悉,而無待末學小子之嘵嘵詞費也。乃近今以來,舉國囂囂靡靡,所謂利國進群之事業,一二未睹,而末流所趨,反貽頑鈍者以口賞。而日新理想之賊人子而毒天下,噫!予又何以無言乎,作論私德!
一、私德興公德之關係
私德與公德,非對待之名詞,而相屬之名詞也。斯賓塞之言曰:「凡群者皆一之積也,所以為群之德,自其一之德而已定。群者謂之拓都,一者謂之么匿。拓都之性情形制,么匿為之;么匿之所本無者,不能從拓都而成。有么匿之所同具者,不能以拓都而忽亡。(按以上見候官嚴氏所譯群學肄言其云拓都者,東譯所稱團體也。云么匿者,東譯所稱個人也。)諒哉言乎!夫所謂公德云者,就其本體言之,為一團體中人公共之德性也,就其搆成此本體之作用言之,謂個人對於本團體,公共觀念所發之德性也。夫聚群肓不能成一離婁。聚群聾不能成一師曠,聚群怯,不能成一烏獲。故一私人,而無所私有之德性,則群此百千萬億之私人。而必不能成公有之德性,其理至易明也。肓者不能以視於眾而忽明,并者不能以聽於眾而忽聰,怯者不能以戰於眾而忽勇。故我對於我而不信,而欲其信於待人。一私人對於一私人之交涉而不忠,而欲其忠於團體。無有是處!此其理又至易明也。若是乎今之學者。日言公德,而公德之效弗睹者,亦曰國民之私德有大缺點云爾!是故欲鑄國民,必以培養個人之私德為第一義。欲從事於鑄國民者,必以自培養其個人之私德為第一義。
且公德與私德,豈嘗有一界線焉?區劃之為異物哉?德之所由起,起於人與人之交涉。(使如魯敏遜漂流記所稱,以孑身獨立於荒島則無所謂德,亦無所謂不德。)而對於少數之交涉,與對於多數之交涉,封於私人之交涉,與封於公人之交涉,其客體雖異,其主體則同。故無論泰東,泰西之所謂道德,謂其有贊於公安公益者云爾!其所謂不德,皆謂其有戕於公安公益者云爾!公云,私云,不過假立之一名詞,以為體驗踐履之法門。就汎義言之,則德一而已,無所謂公私。就析義言之,則容有私德醇美,而公德尚多未完者。斷無私德濁下,而公德可以襲取者!孟子曰:「古之之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公德者,私德之推也。知私德而不知公德,所缺者只在一推。蔑私德而謬託公德,則並所以推之具而不存也。故養成私德,而德育之事,思過半焉矣。
二、私德墜落之原因
私德之墮落,至今日之中國而極!其所以致此之原因甚複雜,不得悉數,當推論其大者得五端:
一、由於專制政體之陶鑄也盂德斯鳩曰:「凡專制之國,間或有賢明之主,而臣民之有德者則甚希。試徵諸歷史,乃君主之國。其號稱大臣近臣者,大率皆庸劣卑屈,嫉妒陰險之人士此古今東西之所同也。不寧惟是?苟在上者多行不義,而居下者守正不阿;貴族專尚詐虞,而平民獨崇廉恥,則下民將益為官長所欺詐,所魚肉矣。故專制之國,無論上下貴賤,一皆以變詐傾巧相遇。蓋有迫之使不得不然者矣!若是乎專制政體之下,固無所用其德義,昭昭明甚也。」夫物競天擇之公例,惟適者乃能生存。吾民族數干年,生息於專制政體之下,苟欲進取,必以詐偽;苟欲自全,必以卑屈。其最富於此兩種性質之人,即其在社會上占最優縢之位置者也。而其稍缺乏者,則以劣敗而澌滅;不復能傳其種於來裔者也。是故先天之遺傳,盤踞於社會中,而為其公共性,種子相薰,日盛一日。雖有豪傑,幾難自拔,蓋此之由!不寧惟是,彼跼蹐於專制之下,而全軀希寵以自滿足者,不必道。即有一二達識熱誠之士,苟欲攘臂為生民請命,則時或不得不用詭祕之道,時或不得不為偏激之行。夫其人而果至誠也,猶可以不因此而磷緇也。然習用之,則德性之漓,固已多矣。若根性稍薄弱者,幾何不隧流而沈汩也?夫所謂達識熱誠,欲為生民請命者,豈非一國中不可多得之彥哉?使其在自由國,則大政治家,大教肓家,大慈善家,以純全之德性,溫和之手段,以利其群者也。而今乃迫之使不得不出於此途,而因是墮落者,十八九焉。嘻!是殆不足盡以斯人咎也。
二,由於近代霸者之摧鋤也。夫其所受於數干年之遺傳者,既如此矣!而此數千年間,亦時有小小之汙隆昇降,則帝者主持而左右之最有力焉?西哲之言曰:「專制之國,君主萬能。」非虛言也。顧亭林之論世風,謂;「東漢最美,炎宋次之,而歸功於光武,明章,藝祖真仁。」
(日知錄卷十三云:「漢自孝武表章六徑之後,師儒雖盛,而大義未明,故新莽居攝,頌德獻符者偏天下。光武有鑿於此,乃尊崇師義。敦厲名實,所舉用者莫非經明行修之士,而風俗為之一變。至其末造朝政再濁,國事日非,而黨錮之流,獨行之輩,依仁蹈義,舍命不渝。『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三代以下,風俗之美,無尚於東京者。」又云:「宋史言『士大夫忠義之氣,至於五季,變化殆盡。藝祖首褒韓通,次表衛融,以示意嚮。真仁之世,田錫,王禹稱,范仲淹,歐陽修諸賢,以直言讜論倡於朝。於是中外薦紳知以名節為高,廉恥相尚,盡去五季之陋故靖康之變,士投袂起而勤王,臨難不屈,所在有之。及宋之亡,忠節相望。』」
且從而論之曰:「觀哀平之可以變而為東京,五代之可以變而為宋,則知天下無不可變之風俗。」此其言,雖於民德污隆之總因,或有所未盡乎?熊不得不謂為重要關係之一端矣。嘗次考三千年來風俗之差異,三代以前,赽矣弗可深者。春秋時,猶有先王遺民。自戰國涉秦,以逮西漢,而懿俗頓改者,集權專制之趨勢。時主所以芻狗其民者,別有術也。戰國雖混濁,而猶有任俠尚氣之風。及漢初而摧抑豪強,朱家,郭解之流,漸為時俗所姍笑。故新莽之世,獻符閹媚者遍天下,則高,惠,文,景之播其種也。至東漢而一進,則亭林所論深明其故矣。及魏武既有冀州,崇獎跅弛之士,於是權詐迭進,奸為萌生。(建安廿二年八月下令,求負汙辱之名,見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者。)光武明章之澤,掃地殆盡。每下愈況,至五季而極!千年間民俗之靡靡,亦由君主之淫亂,有以揚其波也。乃宋乃一進。藝祖以檢點作天子,頗用專制,力挫民節以自固。(君臣坐而論道之制,至宋始廢。蓋范質輩與藝祖同仕周,位在藝祖上,及入宋為宰相,而迭嫌自下也。)而真仁守文,頗知大體,提倡士氣。宋俗之美,其大原因固不在君主,而君主亦與有力焉。胡元之篡,衣冠塗炭,純以游牧水草之性。馳驟吾民。故九十年間,暗無天日。及明而一進。明之進也,則非君主之力也。明太祖以刻鷙之性。摧鋤民氣。戮辱臣僚,其定律至律不為君用之條,令士民毋得以名節自保。以此等專制力所挫抑,宜其惡果更烈於西漢。而東林,復社,舍命不渝。鼎革以後,忠義相屬者,則其原因別有在也。(詳下節。)下逮本朝,順隸間,首開博學鴻詞,以縶遺逸,乃為貳臣傳以辱之!晚朋士氣,斲喪漸盡,及夫雍乾主欋者以悍騺陰險之奇才,行操縱馴擾之妙術。演拾文字小故,以興冤獄。廷辱大臣耆宿,以蔑廉恥。(乾隆六十年中,大學士尚待供奉諸大員,無一人不曾遭黜辱者。)又大為四庫提要,通鑑輯覽等書,排斥道學,貶絕節義。自魏武以後,未有敢明目張膽,變亂黑白,如斯其甚者也。然彼猶直師商韓六蟊之教,而人人皆得喻其非。此乃陰託儒術芻狗之言,而一代從而迷其信。嗚呼!何意百鍊鋼,化為繞指柔?百餘年前所播之惡果,今正榮茲稔熟,而我民族方刈之,其穢德之敻干古而絕五洲,豈偶然哉?豈偶然哉?三,由於屢次戰敗之挫阻也國家之戰亂,與民族之品性,最有關係。而囚其戰亂之胜質異,則其結果亦異。今先示其類別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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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亂者最不祥物也。凡內亂頻仍之國,必無優美純潔之民。當內亂時,其民必生六種惡性:一日僥倖性。才智之徒,不務利群,而惟思用險鷙之心術,攫機會以自快一時也。二日殘忍性。草薙禽獮之既久,司空見慣,而曾不足以動其心也。三日傾軋性。彼此相鬩,各欲得而甘心。杯酒戈矛,頃刻倚伏也。此三者,桀鮚之民所含有性也。四日狡偽性。朝避猛虎;夕避長蛇。非營三窟,不能自全也。五日涼薄性。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於至親者尚不暇愛,而遑能愛人?故仁質斲喪澌滅以至於盡也。六日苟且性。知我如此,不如無生。暮不保朝,假日媮樂;人人自危,無復遠計。訓至與野蠻人之不知將來者,無以異也!此三者,柔弱之民所含有性也。當內亂後,其民亦生兩種惡性:一日恐怖性。痛定思痛,夢魂猶噩;膽汁已破,勇氣全銷也。二日浮動性,久失其業,無所依歸;秩序全破,難復故常也,故夫內亂者,最不祥物也。以法國大革命,為有史以來,驚天動地之一大事業,而其結果,乃至使全國之民,互相剚刃於其腹。其影響乃使數十年後之國民。失其常度。史家波留,謂法國至今,不能成完全之民政,實由革命之役,斲喪元氣太過,殆非虛言也!內亂之影響,則不論成敗何也?勝敗皆在本族也。故恢復平和之後,無論為新政府舊政府,其亂後民德之差異,惟視其所以勞來還定補救陶冶者何如?而暫亂偶亂者,影響希而補救易,久亂頻亂者,影響大而補救難!此其大較也。若夫對外之戰爭則異是!其為主動以伐人者,則運用全在軍隊,而境內安堵焉。惟發揚其尚武之魂,鼓舞其自專之念;故西哲曰:「戰爭者國民教育之一條件也。」是可喜而非可悲者也。其為被動而伐於人者,斯影響雖與內亂絕相類,而可以變僥倖性為功名心,變殘忍性為敵愾心,變傾軋性而為自覺心,乃至變狡偽性而為謀敵心,變涼薄性而為敢死心,變苟且性而為自保心,何也?內亂則已無所逃於國中,而惟冀亂後之還定。外爭則決生死於一髮,而怵於後時之無可復回也。故有利用敵國外患,以為國家之福者,雖可悲而非其至也。外爭而自為征服者,則多戰一次,民德可高一級。德人經奧大利之役,而愛國心有加焉。經法闌西之役,而愛國心益有加焉,日本人於朝鮮之役,中國之役亦然。皆其例也。若失戰敗而為被狂服者,則其國民固有之性,可以驟變忽落,而無復痕跡。夫以斯巴達強武之精神,照耀史乘,而何以屈服於波斯之後,竟永為他族藩屬,而所謂軍國民之紀念,竟可不復睹也?波藺當十八世紀前,泱泱幾霸全歐,何以一經瓜分後,而無復種民固有之特性也?燕、趙古稱多慷慨悲歌之士,今則過於其巿,順民旗颶颭焉。問昔時屠狗者,闃如也,何也?自五胡、元、魏、安、史、契丹、女真、蒙古、滿州,以曾經數百年六七度之征服,而本能湮沒盡矣。夫在專制政體之下,既已以卑屈詐偽兩者,為保身進取之不二法門矣。而況乎尃制者之復非我族類也?故夫內亂與被征服二者,有一於此,其國民之人格,皆可以日趨卑下。而中國乃積數千年內亂之慣局,以膿血充塞歷史,日伐於人,而未嘗一伐人。屢被征服,而不克一自征服。此累變累下,種種道傳之惡性,既已瀰漫於社會。而今日者,又適承洪,楊十餘年鸗天動地大內亂之後。而自歐勢東漸以來,彼征服者,又自有其征服者。且匪一而五六焉,日璘眈於我前,國民之失其人性,殆有由矣。
四、由於生計憔悴之逼迫也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孟子日:「民無恆產,斯無恆心,既無恆心,放僻邪侈,救死不贍,奚暇禮義。」嗚呼?豈不然哉?豈不然哉?並世之中,其人格最完美之國民,首推英、美,次則日耳曼之三國者,皆在全球生計界中,占最高之位置者也。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在數百年前,深有強武活潑沉毅嚴整之氣度。今則一一相反,皆由生計之日蹙為之也。其最劣下者,若泰東之朝鮮人,安南人,則生計最窮迫不堪之民也。俄羅斯政府,以鷹磷虎視之勢,震慴五陸,而其人民稱罪惡之府,黑闇無復天日。(日本人有露西亞亡國論,窮形盡相。)亦生計沈窘之影響也。彼虛無黨以積年游說煽動之力,而不能得多數之同情,乃不得已而出於固注兇險之手段,亦為此問題所困也。日本政術,幾匹歐美。而社會道德,百不逮一,亦由其富力之進步,與政治之進步,不相應也。夫世無論何代?地無論何國?固莫不有其少數畸異絕俗之士,既非專制魔力所能束縛,亦非恆產困乏所能銷磨。雖然,不可以律眾人也!多數之人民,必其於仰事俯畜之外,而稍有所餘裕,乃能自重而惜名譽,汎愛而好慈善。其腦筋有餘力,以從事於學問,以養其稍高尚之理想。其日力有餘暇,以計及於身外,以發其顧團體之精神。而不然者,朝饔甫畢,而憂夕飧;秋風未來,而泣無褐。雖有仁質,豈能自凍餒以念眾生?雖有遠慮,豈能舍現在以謀將來?西人群學家言:謂「文明人與野蠻人之別,在公思想之有無,與未來觀念之豐缺。」而此兩者,所以差異之由。則生計之舒蹙,其尤著者也。故貪鄙之性,褊狹之性,涼薄之性、虛偽之性,諂阿之性、暴棄之性,偷苟之性,強半皆由生計憔悴造之。生計之關係於民德,如是其切密也,我國民數千年來,因於傜役,因於災癘,因於兵燹。其得安其居,樂其業者,既已間代不一睹。所謂虛偽,褊狹,貪鄙,涼薄,諂阿,暴棄,偷苟之惡德,既已經數十世紀,受之於祖若宗。社會之教育,降及現世,國之母財,歲不增殖。而宮廷土木之費,官吏苞其之費,恆數倍於政府之歲入。國民富力之統計,每人平均額,不過七角一分有奇。(據日本橫山雅男氏之統計調查,日幣七十錢有奇。)而外債所負,已將十萬萬兩。(利息在外。)以致有限之物力,而率變為不可復之母財,若之何民之可以聊其生也?而況乎世界生計競爭之風潮,席捲而來,而今乃始發軔也?民德之腐敗墮落,每下愈況。嗚呼!吾未知其所終極也!
五,由於學術匡救之無力也彼四端者,養成國民大多數惡德之源泉也。然自古移風易俗之事,其目的雖在多數人,其主動恆在少數人。苟缺於彼而有以補於此,則雖敝而猶未知其極也。東漢節義之盛,光武明章之功,雖十之三,而儒學之效,實十之七也。眉之與床,其專制之能力相若,其君主之賢否,亦不甚相遠。而士俗判若天淵者,仰儒以詞章浮薄相尚。宋儒以道學廉節為坊也。魏晉六朝之腐敗原因,雖甚複雜,而老莊清談宗派半尸其咎也。明祖刻薄寡恩,挫抑廉隅,達於極點。而睌明士氣,冠絕前古者,王學之功,不在禹下也。然則近今二百年來,民德汙下之大原,從可睹矣!康熙博學鴻詞諸賢,率以耆宿為海內宗仰,而昔自汙貶。玆役以後,百年來支配人心之王學,掃蕩穈存。船山、梨州、夏峰、二曲之徒,抱絕學,老巖穴,統遂斬矣。而李光地,湯斌,乃以朱學聞。以李之忘親背交,職為姦諛,(李紿鄭成功以覆明祀,前人無譏,全謝山始訶之。)心之柔媚取容,欺罔流俗。(湯斌雖貴而食不御炙谿,帷帳,不過枲絅嘗奏對出語人曰:「生平未嘗作如此欺人語。」後為禁主所覺,蓋公孫弘之流也。)而以為一代開國之大儒,配食素王,末流所鼓鑄,豈待問矣!後此則陸隴其,陸世儀,張履祥,方庖,徐乾學輩,以揜婀夸毗之學術,文致其奸。其人格殆猶在元許衡吳澄之之下。所謂國朝宋學淵源記者,殆盡於是矣。而乾嘉以降,閻王段戴之流,乃標所謂漢學者,以相夸尚,排斥宋明,不遺餘力。夫宋明之學,曷當無缺點之可指摘,顧吾獨不許鹵莽滅裂之漢學家容其喙也。彼漢學則何所謂學?昔乾隆間內廷演劇,劇曲之大部分,則誨亂也,誨淫也,昔以觸忌諱,被訶譴,不敢進。乃專演神怪幽靈,牛鬼蛇神才事,既藉消遣,亦無愆尤。吾見夫本朝二百年來,學者之所學,皆牛鬼蛇神類耳,而其用心亦正與彼相等。蓋王學之激揚蹈厲,時主所最惡也,乃改而就朱學。朱學之嚴正忠實,猶非時主之所甚喜也,乃更改而就漢學。夫漢學者,則立於人間社會以外,而與二干年前地下之僵石為伍。雖著述累百卷,而決無一傷時之語;雖辯論千萬言,而皆非出本心之談。藏身之固,莫此為妙?才智之士,既得此以為阿世盜名之一祕鑰,於是名節閑檢,蕩然無所復顧。故宋學之敝,猶有偽學者流;漢學之敝,則並其偽者而亦無之。何也?彼見夫盛名鼎鼎之先輩,明目張膽,以為鄉黨自好者,所不為之事,而其受社會之崇拜,享學界之尸祝自若也。則更何必自苦,以強為禹行舜趨之容也。昔王鳴盛(著尚書後案,十七史商榷等曾,漢學家之鉅子也。)嘗語人曰:「吾貪贓之惡名,不過五十年。吾著書之盛名,可以五百年。」此二語者,直代表全部漢學家之用心矣!莊子曰:「哀莫大於心死。」(漢學家者,率天下而心死者也)。此等謬種,與八股同毒,盤踞於二百餘年學界之中心,直至甲午、乙末以後,而其氣燄始衰。而此不痛不癢之世界,既已造成,而今正食其報,耗矣哀哉!
五年以來,海外之新思想,隨列強侵略之勢力,以入中國。始焉一二人倡之,繼焉千百人和之。彼其倡之者,固非必蔑盡舊學也。以舊學之簡單,而不適應於時勢也。而思所以補助之,且廣陳眾義,促思想自由之發達,以求學者之自擇。而不意此久經腐敗之社會,遂非文明學說所遽能移植。於是自由之說入,不以之增幸福,而以之破秩序;平等之說入,不以之荷義務,而以之蔑制裁;競爭之說入,不以之敵外界,而以之散內團;權利之說入,不以之圖公益而以之文私見;破壞之說入,不以之箴膏肓,而以之滅國粹。斯賓塞有言:「衰世雖有更張,弊泯於此者,必發於彼,害消於甲者,將長於乙。合通郡而覈之,弊政害端,常自若也。是故民質不良,禍害可以易端而無由禁絕。」嗚呼!吾觀近年來新學說之影響於我青年界者,再不得不服斯氏實際經驗之言,而益為我國民增無窮之沈痛也!夫豈不拔十得一,能食新思想者之利者?而所以償其弊殆僅矣!記曰:「甘受和,自受采。忠信之人,可與學禮。」又曰:「橘在江南為橘,過江則為枳。」夫孰意彼中最高尚醇美,利群進俗之學說,一入中國,遂被其偉大之同化力,汨沒而去也。要而論之,魏,晉間之清談,乾,嘉間之考據。與夫現今學子口頭之自由,平等,權利,破壞,其挾持絕異,其性質則同。而今之受痼愈深者,則以最新最有力之學理。確附其所近受遠受之惡性惡習,擁證而灌溉之故。有清二百年間,民德之變遷,在朱學時代,有偽善者,猶知行惡之為可恥也。在漢學時代,並偽焉者而無之,則以行惡為無可恥也。及今不救,恐後此歐學時代,必將有以行惡為榮者。今已萌芽於一小部分之青年矣!夫至以行惡為榮,則洪水猛獸,足喻斯慘耶?君子念此,膚栗股栗矣。
三、私德之必要
私德者,人人之糧,而不可須臾離者也。雖然,吾之論著,以語諸大多數不讀書不識字之人,莫予喻也。即以語諸少數讀舊書識舊字之人亦莫予聞也。於是吾忠告之所能及,不得不限於少數國民中之最少數者,顧吾信夫此最少數者,其將來勢力所磅欂,足以左右彼大多數者而有餘也。吾為此喜,吾為此懼,吾不能已於言。
今日踸踔俊發,有骨鯁,有血性之士,其所最目狼而心醉者,非破壞主義耶?破壞之必能行於今之中國與否?為別問題,姑勿且論!而今之走於極端者,一若惟建設為需道德而破壞則無需道德。鄙人竊以為誤矣古今建設之偉業,固莫不含有破壞之性質。古今破壞之偉人,亦靡不饒有建設之精神。實則破壞與建設相倚而不可離而其所需之能力,二者亦正相等。苟有所缺,則靡特建設不可得期,郎破壞亦不可得望也。今之言破壞者,動引生計學十分勞之例,謂吾以眇眇之躬,終不能取取天下事而悉任之。吾毋寧應於時勢,而專任破壞焉!既破壞以後,則建設之責,以俟君子,無待吾過慮也。此其心豈不廓然而大公也耶?顧吾以為不惟於破壞後,當有建設,即破壞前,亦當有建設。苟不爾者,則雖日言破壞,而破壞之目的,終不得達,何也?享學公例,必內固者,乃能外競。一社會之與他社會競也,一國民之與他國民競也,苟其本社會本國之機體未立之營衛未完,則一與敵遇而必敗,或末與敵遇而先自敗。而敗壞主義之性質,則以本社會本國新造力薄之少數者,而悍然與彼久據力厚之多數者為難也。故不患敵之強,而惟患我之弱。我之所恃以克敵者何在?在能團結一堅固有力之機體而已。然在一社會一國家,承累平積世之遺傳習慣,其機體由天然發達,故成之尚易。在一黨派則反是,前者無所憑藉,並世無所利用,其機體全由人為發達,故成之最難。所謂破壞前之建設者,建設此而已!苟欲得之,舍道德奚以哉?
今之言破壞者,動曰一切破壞,此讆言也。吾輩曷為言破壞?曰:「去其病吾社會者」云爾。如日一切破壞也,是將並社會而亦破壞之也。譬諸身然,沈痀在躬,固不得不施藥石。若無論其受病不受病之部位,而一切鍼灸之,攻洩之,則直自殺而已?吾亦深知夫仁人志士之言破壞者,其目的非在破壞社會,而不知「一切破壞」之言,既習於口而印於腦,則道德之制裁,已無可復施,而社會必至於滅亡。吾亦深知夫仁人志士之言破壞者,實鑒於今日之全社會,幾無一部分而無病態也。憤慨之極!必欲翻根柢而改造之,斯固然也。然療病者,無論下若何猛劑,必須恃有所謂「元神真火」者,以烏驅病之原。苟不爾者,則一病末去,他病復來,而後病必更難治?於前病故一切破壞之言,流弊千百,而收效卒不得一也。何也?苟有破壞者,有不破壞者,則其應破壞之部分,尚可食破壞之利。苟一切破壞。不惟將來宜成立者不能成立,即目前宜破壞者,亦卒不得破壞。此吾所敢斷言也。吾疇昔以為中國之舊德,恐不足以範圍今後之人心也,而渴望發明一新道德以補助之。由今以思,此直理想之言,而決非今日可以見諸實際。夫言群治者,必曰德,曰智,日力,然智與力之成就甚易,惟德最難。今欲以一新道德易國民,必非徒以區區泰西之學說所能為力也。即盡讀梭格拉底,柏拉圖,康德,墨智兒之書,謂其有「新道德學」也則可謂其有,「新道德」也則不可。何也?道德者,行也,而非言也。苟欲言道德也,則其本原出於良心之自由。無古無今,無中無外,無不同一。是無有新舊之可云也!苟欲行道德也,可因於社會性質之不同,日各有所受。其先哲之微言,祖宗之芳躅,隨此冥然之驅殼,以遺傳於我躬,斯乃一社會之所以為養也。一旦突然欲以他社會之所養者養我,談何容易耶?竊嘗舉泰西道德之原質而析分之,則見其得自宗教之制裁者若干焉?得自法律之制裁者若干焉?得自社會名譽之制裁者若干焉?而此三者,在今日之中國能有之乎?吾有以知其必不能也。不能而猶云欲以新道德易國民是所謂磨磚作鏡,炊沙求飯也。吾固知言德育者,終不可不求泰西新道德以相輔助。雖然,此必俟諸國民教育大興之後,而斷非一朝一夕所能獲。而在今日青黃不接之頃,則雖日日聞人說食,而已終不能飽也。況今者,無所挾持以為過渡,則國民教育一語,亦不過託諸空言。而實行之日,終不可期。是新道德之輸入,因此遂絕望也。然則今日所恃以維持吾社會於一線者何在乎?亦曰吾祖宗遺傳固有之舊道德而已。(道德與倫理異,道德可以包倫理,倫理不可以盡道德。倫理者,或因於時勢而稍變其解釋,道德則放諸四海而皆準,候諸百世而不惑者也。如要君之為有罪,多妻之非不德,此倫理之不宜於今者也。若夫忠之德,愛之德,則通古今中西而為一者也。諧如此類不可枚舉,故謂中國言倫理有缺點則可,謂中國言道德有缺點則不可。))而「一切破壞」之論興,勢必將並取舊道德而亦摧棄之?嗚呯!作始也簡,將軍也轉。見披髮於伊三,知百年而為戎。毋曰吾姑言之,以快一時云爾!汝之言而無力耶,則多言奚為?汝之言而有力耶,遂將以毒天下。吾願有言責者,一深長思也!
讀者其毋曰,今日救國之不暇,而曉嘵然談性說理,何為也?諸君而非自認救國之責任也?則四萬萬人之腐敗,固已久矣!而豈爭區區少數之諸君?惟中國前途,懸於諸君,故諸君之重視道德,與蔑視道德,乃國之存亡所由繫也。今即以破壞事業論,諸君亦知二百年前,英國革命之豪傑為何如人乎?彼克林威爾,實最純潔之清教徒也。亦知百年前,美國革命之豪傑為何如人乎?彼華盛頓所率者,皆最質直善良之巿民也。亦知三十年前,日本革命之豪傑為何如人乎?彼吉田松陰,西鄉南洲輩,皆朱學士學之大儒也。故非有大不忍人之心者,不可以言破壞。非有高尚純潔之性者,不可以言破壞。雖然,若此者,言之甚塌,行之實難矣!吾知其難而日孜孜焉!競業以自持。困勉以自勗。以忠信相見,而責善於友朋,庶蔑有濟。若乃並其所挾持以為破壞之具者。而亦破壞之。吾不能為破壞之前途賀也。吾見世之論者,以革命熱心太甚,乃至神禁洪秀全,而英雄張獻忠者,有焉矣!吾亦知其為有為而發之言也。然此等孽因,可多造乎?造其因時甚痛快,茹其果時,有不勝其苦辛者矣!夫張獻忠更不足道矣!即如洪秀全,或以其所標旗幟,有合於民族主義也,而相與頌揚之。究竟洪秀全果為民族主義而動否?雖論者亦不敢為作保證人也。王莽何嘗不稱伊周,曹丕何嘗不法舜禹,亦視其人何如耳。大抵論人者,必於其心術之微。其人而小人也,不能以其與吾宗旨偶同也,而謂之君子。如韓侂冑之主伐金論,我輩所最贊者。然贊其論,不能贊其人也。其人而君子也,不能以其與我宗旨偶牾也,而竟斥為小人。王猛之輔苻秦,我輩所最鄙者。然鄙其事,不能抹煞其人也。尚論考如略心術而以為無關重輕也。夫亦誰能尼之?但使其言而見重於社會也,吾不知於社會全體之心術所影響何如耳?不寧惟是而已。夫鼓吹革命,非欲以救國耶?人之欲救國,誰不加我?而國終非以此「瞎鬧派」之革命,所可得救,非惟不救,而又以速其亡。此不可不平心靜氣而深察也。論者之意,必又將曰:「非有瞎鬧派開其先,則實力派不能收其成。」此論之是否,屬於別問題,玆不深辯!今但問論者之意,欲自為瞎鬧派,且使聽受吾言者,悉為瞎鬧派乎?恐君雖欲自貶損,而君之地位,固有所不能也。即使能焉,而舉國中能瞎鬧之人正多。現在未來瞎鬧之舉動,亦自不少。而豈待君之入其間而添一蛇足也?而更何待君之從旁勸駕也?況君之言,皆與彼無瞎鬧之資格者語,而其有瞎鬧之資格者,又非君之筆墨勢力範圍所能及也。然則吾儕今日,亦務為真救國之事業,且養成可以真救國之人才而已。誠如是也,則吾以為此等快心利口之言,可以已矣!昔曹操下教,求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者。彼其意,豈不亦日吾以救一時云爾?而不知流風所播,遂使典午以降,廉恥道喪,五胡迭侵,元魏憑陵。黃帝子孫勢力之墜地,即自玆始。此中消息,殆如銅山西崩,洛鐘東應。感召之機,銖黍靡忒!嗚呼!可不深懼耶?可不深懼耶?其父攫金,其子必將殺人。城中高髻,四方必高一尺。今以一國最少數之先覺,號稱為得風氣之先者,後進英豪,具爾瞻焉?苟所以為提倡者,一誤其途,吾恐功之萬不足以償其罪也。古哲不云乎?「兩軍相對,哀者勝矣!」今日稍有知識,稍有血氣之士,對於政府,而有一重大敵,對於列強,而復有一重大敵,其所以兢兢業業,蓄養勢力者宜何如?實力安在?吾以為學識之開通,連動之預備,皆其餘事,而惟道德為之師。無道德觀念以相處,則兩人且不能為群,而更何事之可圖也?自起樓而自摧燒之日,自蒔種而自踐踏之,以云能破壞?則誠有矣,獨惜其所破壞者,終在我而不在敵也。曾文正者,近日排滿家所最唾罵者也!而吾則愈更事而愈崇拜其人吾以為使曾文正生今日而猶壯年,則中國必由其手而獲救矣。彼惟以天性之極純厚也?故雖行破壞焉可也。惟以修行之極嚴謹也!故雖用權變焉可也,故其言曰:「扎硬寨,打死仗。」日「多條理,少大言。」曰「不為聖賢,便為禽獸;莫問收穫,但問耕耘。」彼其事業之成,有所以自養者在也。彼其能率厲群賢,以共圖事業之成,有所以孚於人,且善導人者在也。吾黨不欲澄清天下則已,苟有此志,則吾諝曾文正集,不可不日三復也。夫以英,美,日本之豪傑證之則如彼,以吾祖國之豪傑證之則如此,認救國之責任者,其可以得師矣。
吾謂破壞家所破壞者,往往在我而不在敵,聞者或不慊然!蓋倡破壞者,自其姶斷未有立薏欲自破壞焉者也。然其勢之所趨多若是,此不徒在異黨派有然也,即同黨派亦然。此其故何歟?竊嘗論之!共學之與共事,其道每相反,此有志合群者,所不可不競競也!當其共學也,境遇同,志趣同,思想同,言論同,耦俱無猜,謂相攜手以易天下。及一旦出而共事,則各人有各人之性質,各人有各人之地位。一到實際交涉,則意見必不能盡同,手段必不能盡同。始而相規,繼而相爭,繼而相怨,終而相仇者,往往然矣。此實中西歷史上所常見,而豪傑所不免也。諺亦有之,「相見好,同住難!」在家庭父子兄弟夫婦之間,尚且有然!而朋友又其尤甚者也。於斯時也,惟彼此道德之感情深者,可以有責善而無分離。觀曾文正與王璞山,李次青二人交涉之歷史,可以知其故矣。讀者猶疑吾言乎!請懸之以待足下實際任事之日,必有不勝其感慨者!夫今之志士,必非可以個個分離固立,而能救此瀕危之國,明也!其必協同運動,組成一分業精密,團結蛩固之機體,庶幾有濟。吾思之!吾重思之!此機體之所以成立,舍道德之感情將奚以哉?將奚以哉?
且任事者,最為漓汩人之德性,而破壞之事,尤其甚焉者也。當今日人心腐敗,達於極點之時,機變之巧,迭出相嘗。太行,孟門,豈云巉絕?曾文正與其弟書云:「吾口信亦篤實人。祗為閱歷世途,飽更世變,略參些機權作用,倒把自家學壞了。」以文正之賢,猶且不免,而他更何論也?故在學堂里講道德尚易,在世途上講道德最難。若夫持破壞主羲者,則更時時有大敵臨於其前!一舉手,一投足,動須以軍略出之。而所謂軍略者,又非如兩國之交綏云也!在敵則無窮之威力以相臨,在我則偷期密約,此遷彼就,非極機巧,勢不能不歸於劣敗乏數,故破壞家之地位之性質,嘗與道德最不能相容者也,是以躬親其役者,在初時,或本為一極樸實極光明之人。而因其所處之地位,所習之性質,不知不覺而漸與之俱化。不一二年,而變詐一刻薄寡恩,機械百出之人者有焉矣?此實最可畏之試驗場也。然語其究竟,則凡走入刻薄機詐一路者,固又斷未有能成一事者也。此非吾演拾宋,元學案上理窟之究談,實則於事故上,證以所見者,所歷者,而信其結果之必如是也。夫任事者,修難道德之難既若彼,而任事者,必須道德之念又若此。然則當玆衝者,可不慄慄耶?可不孳孳耶?詩曰:「毋教揉升木,如塗塗附。」息息自克,猶懼未能挽救於萬一;稍一自放,稍一自文,有一落千丈而已。
問者曰:「今日國中種種老朽社會,其道德上之黑闇不可思議。今子之所論,反乃偏責備於新學之青年。新學青年,雖或間有不德,不猶愈於彼等乎?」答之曰:「不然!彼等者無可望無可責者也,且又非吾筆墨之勢力範圍所能及也。中國已亡於彼等之手,而惟冀新學之青年,致之死而生之。若青年稍不慎而至與彼等同科焉,則中國遂不可救也。此則吾曉音瘏口之微意也!記曰:「君子有諸己而后求諸人,無諸己而后非諸人。」率斯義也,則以執德不宏,信道不篤,尤悔積躬,忮求成習,如鄙人者,舍自責之外,更何敢靦然與天下之士說道義。雖然,西方之教亦有言:「己先自度,回向度他,」是為佛行。未能自度而先度人,是為菩薩發心。以吾之自審,道力薄弱,而渴思得良友善言以相夾輔,而為吾藥也。則人之欲此,誰不知我?上附攻錯輔仁之義,下惟書紳自助之訓,吾言雖慚,烏可以?」
竊嘗觀近今新學界中,其齗齗然提挈德育論者,未始無人,然效卒不睹者,無他焉,彼所謂德育,蓋始終不離乎智育之範圍也。夫其獺祭偏於汗牛充棟之宋、元、明儒學案,耳食飫乎入主出奴之英法,德倫理學史,博則博矣,而於德何與也?若者為理?若者為氣?若者為太極無極?若者為已發未發?右者為直覺主羲?若者為快樂主義?若者為進化主羲?若者為功利主義?若者為自由主義?涉其藩焉,抵具奧焉,辨則辨矣,而於德又何與也?夫吾固非謂此等學說之不必研究也,顧吾學之也,只當視之為一科學,如學理化,學工程,學法律,學生計,以是為增益吾智之一端而已。若日德育而在是也,則所謂聞人談食,終不能飽。所謂貧子說金,無有是處。率斯道也以往,豈惟今日?吾恐更閱數十年百年,而效之不可睹如故也。嗚呼!泰西之民,其智與德之進步,為正比例,泰東之民,其智與德之進步,為反比例。今日中國之現象,其月暈礎潤之幾既動矣,若是乎,則智育將為德育之蠹。而名德育而實智育者,益且為德育之障也。以智育蠢德育,而天下將病智育,以「智育的德育」障德育,而天下將並病德育。此寧細故耶?有志救世者,於德育之界說,不可不深長思矣。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斯語至矣!今吾儕於日益者,尚或孳孳焉。而於日損者莫或厝意。嗚呼!此道之所以日喪也。吾以為學者,無求道之心,則亦巳耳!苟其有之,則誠無取乎多言。但使擇古人一二語之足以針砭我,而夾輔我者,則終身由之不能盡。而安身立命之大原在是矣!黃梨洲曰:「學問之道,以各人自用得著者為真。」又曰「大凡學有宗旨,是其人之得力處,亦是學者之入門處。天下之義禮無窮,苟非定以一二字,加何約之使其在我?」此誠示學者以求道不二法門哉!夫既曰各人自用得著,則亦聽各人之自為擇,而吾寧容曉曉焉?雖然,吾既欲以言責自效於國民,則以吾願學焉而未能至者,與同志一商榷之,可乎?
一曰正本:吾嘗誦子王子之拔本塞源論矣?曰:「禁人之學,日遠日晦:而功利之習,愈趨愈下。其間雖嘗瞽惑於佛、老、而佛老之說,卒亦未能有以勝其功利之心,雖又嘗折衷於群儒,而群儒之論,終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見。蓋至於今,功利之毒,淪浹於人之心髓,而習以成性也,幾干年矣。記誦之廣,適以長其傲也。智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適以飾其辯也。辭章之富,適以飾其偽也。其稱名借號,未嘗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務。而其誠心實意之所在,以為不如是,則無以濟其私而滿其欲也。以若是之積染,若是之心志,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宜其聞吾禁人之教,而以為贅疣枘鑿。」(下略)嗚呼!其何一字一句,皆凜然若為今日吾輩說法耶?夫功利主羲,在今且蔚成大國,倡之為一學說,學者非惟不薰稱,且以為名高矣。陽明之學,在富時猶曰贅疣枘鑿,其在今日聞之,而不卻走不唾棄者篾何?雖然,吾今標一鵠於此,同一事也,有所為而為之,與無所為而為之,其外形雖同,而其性質及其結果乃大異。試以愛國一義論之。愛國者,絕對者也,純潔者也。若稱名借號於愛國,以濟其私而滿其欲,則誡不如不知愛國,不談愛國者之為猶愈矣。王子所謂功利與非功利之辨,即在於是?吾輩試於清夜平旦,返觀內照,其能免於子王子之所訶與否?此則非他人所能窺也!大抵吾輩當發心伊始,刺激於時局之事變,感受乎時賢之言論;其最初一念之愛國心,無不為絕對的,純潔的,此盡人所同也。及浸假而或有分之者,浸假而或有奪之者。既已奪之,則謂猶有愛國心之存,不可得矣。而猶貪其名之微,而足以炫人也,乃姑假焉!久假不歸,則亦烏知自其非有矣。夫其自始固真誠也,而後乃不免於虛偽。然則非性惡也,而學有未至也。亦於所謂拔本塞源者,未嘗一下刻苦工夫焉耳。王子又言:「殺人須在咽喉處下刀,為學須從心髓入微處用力。」我輩而甘自暴棄也,則亦已耳?苟不爾者,則於心髓入微處,痛下自冶力,其真不容已也。頃見某報,而排斥鄙人舊道德之論者,謂:「今日祗當求愛國忘身之英雄,不當求束身寡過之迂士。既為英雄矣,即稍有缺點,吾輩當恕其小節,而敬其熱心。」又曰:「欲軀發揚蹈厲,龍拏虎擲之血性男子,而一一循規蹈矩,粹面盎背以人於奄奄無氣之途。吾不知」國之慘禍,既在目前,安用此等腐敗迂闊之人格為也?」吾以為此言,又與於自文之甚者也。夫果為不拘小節之英雄,,猶可言也!特恐英雄百不得一,而不拘小節者九十九焉。我躬之在此一人之內耶?抑在彼九十九人之內耶?則惟我乃能知之。如日,無須如王子所謂拔本塞源者,而亦可以為英雄也。則不誠無物,吾末見有能成就者也。如日,吾之本原,本已純美,而無所用其拔與塞之習也。則君雖或能之,而非所可望於我輩。習染深重,根器淺薄之人,夫安得不於此競競也?況吾之所謂舊道德者,又非徒束身寡過,循規蹈矩之云也。以束身寡過,循規蹈矩,為道德之極則,此又吾子王子所謂「斷潢絕港,行焉而不能至」者也。苟不以心髓入微處,自為課程,則束身寡過之虛偽,與愛國忘身之虛偽;循規蹈矩之虛偽,與龍拏虎擲之虛偽;正相等耳?何也?以其於本原之地,絲毫無與也。以愛國一義論之既有然,其他之諸德,亦例是而已。
二曰慎獨:拔本塞源論者,學道之第一著也。苟無此志,苟無此勇,則是自暴自棄,其他更無可復言矣。然志既立,勇既鼓,而吾所受於數千年來社會之薰染,與夫吾末志道以前,所自造之結習,猶盤伏於吾腦識中,而時時竊發。非持一簡易之法,以節制之,涵養之,不能保其無中變也。若是者,其惟慎獨乎?慎獨之義,吾儕自束髮受大學中庸,誰不妖聞?顧受用者萬不得一,固由志之未立,亦所以講求者有未瑩也。吾又聞諸子王子曰:「謹獨即是致良知。」(與黃勉之書。)然則王子良知之教,亦慎獨盡之矣。學者或問王子:「近來工夫稍知頭腦,然難尋固穩當處。」子曰:「只是致知。」曰:「如何致?」子曰:「一點良知,是爾自家的準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他一些不得。爾只不要欺他,實實落落依著他做去。善便存,惡便去,何等穩當?」此真一針見血之言哉!(實則大學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二語已直捷栺點無餘蘊矣。)其門下錢緒山引申之曰:「識得良知是一個頭腦,雖在千百人中,工夫只在一念微處。雖獨居危坐,工夫亦只在一念微處。故以良知為本體,以慎獨為致之之功。此在泰東之姚江,泰西之康德,前後百餘年間,桴鼓相應,若合符節。斯所謂東海,西海有禁人,此心同,此理同而求道之方,片言居要。徹上徹下,真我輩所終身由之而不能盡者也。顧我輩於此一義,猶往往欲從之而未由者,何也?王子又言:「以道之變動,不拘縱橫顛倒,皆可推之而通。世之儒者,各就其一偏之見,而又文飾之,其為習熟,既足以自信,而條目又足以自安。以是誑己誑人,終身沒溺而不悟,非誠有求為禁人之志者,莫能得其受病之原,而發其神奸所攸伏也。」又言:「以某之不肖,蓋亦嘗陷溺其間者有年。賴天之靈,偶悟良知。乃悔其向之所為者,固包藏禍機,作偽於外,而心勞日拙者也。十餘年來,雖痛自洗剔創文,而病根深痼,萌孽時生。」夫以子主子之學,高尚純美,優入禁域,而自敘得力,猶曰:「包藏禍機,作偽於外。」猶曰「病根深痼,萌孽時生。」然則我輩之未嘗問道,未嘗志道,未嘗學道者,其神奸之所由伏,寧有底極耶?此拔本塞源論,所以必當先有事也。王子既沒,微言漸凐,浙中一派,提挈本髁過重!迨於晚明,不勝其敝,而劉蕺山乃復單標慎獨,以救王學末流。實則不過以真王學矯偽王學,其拳拳服膺者,始終仍此一義,更無他也。今日學界之受毒,其原因與晚明不同,而猖狂且十倍。其在睌明,滿街皆是禁人,而酒色財氣,不礙菩提路。其在今日,滿街皆是志士,而酒色財氣之外,加以陰險反覆,奸點涼薄,而視為英雄所當然。晚明之所以猖狂者,以竊子王子直捷簡易之訓,以為護符也。今日所以猖狂者,則竊通行「愛國忘身」「自由平等」諸口頭禪,以為護符也。故有恥為君子者,無恥為小人者,明目張膽以作小人。然且天下莫得而非之,且相率以互相崇拜,以為天所賦與我之權,當如是也。夫寧知吾之所侈然自恣者,乃正為攸伏之神奸效死力耳!嗚呼!吾人而欲求為人,以立於天地間也,則亦誰能助我?誰能規我?舍息息慎獨之外,更何恃哉?更何恃哉?昔吾常謂景教為泰西德育之源泉,其作用何在?日在祈禱。祈禱者,非希福之謂也!晨起而祈焉,晝飧而祈焉,夕寢而祈焉。來復乃合稠眾而祈焉。其祈焉則必收視返聽,清其心以對越於神明,又必舉其本日中所行之事,所發之念,而一一紬釋之。其在平時,容或厭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其在祈禱之頃,則以為全知全能之上帝,無所售其欺也。故正直純潔之思想,不期而自來。於涵養,省察,克治,三者之功,皆最有助力。此則普通之慎獨法也。日日如是,則個人之德漸進:人人如是,則社會之德漸進。所謂泰西文明之精神者,在此而已。詩曰:「上帝臨汝,無貳爾心。」又曰:「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東西之教,寧有異耶?要之千禁萬哲之所以度人者,語上語下,雖有差別;頓法漸法,雖有異同。若失本原之地,一以貫之,舍慎獨外,無他法門矣。此寧得日某也欲為英雄,某也欲為迂士,而趨舍因之巽路耶?諺曰:「英雄欺人。」欺人之英雄,容或有之?自欺之英雄,則吾未之前聞也。抑王子又曰:「去山中賊易,去心中賊難。」吾儕自命志士者,而皆有神奸伏於胸中,而不能自克。則一國之神奸,永伏於國中,而末由相克,其亦宜矣!
三日謹小:「大德不踚閑,小德可出入。」此固先禁之遺訓哉!雖於,以我輩之根器不薄弱,而自治力常不足以自衛也,故常隨所薰習以為遷流。小德出入既多,而大德之踰閑,遂將繼之矣。所謂「涓涓不塞,將成江河。綿綿不絕,將尋斧柯」也。錢緒山云:「學者工夫,不得伶俐直截,祗為一「虞」字作祟。良知是非從違,何嘗不明?但不能一時決斷。如自虞度日,此或無害於理否?或可苟同於俗否?或可欺人於不知否?或可因循一時以圖遷改否?只此一虞,便是致吝之端。」又曰:「平時一種姑容因循之念,常自以為不足害道。由今觀之,一麈可以矇目,一指可以蔽天,良可懼也!」嗚呼!此又不啻一字一句,皆為吾徒棒喝也?以鄙人之自驗,生平德業所以不進者,皆此四種虞法梗乎其間。蓋道心與人心交戰之頃,彼人心者,常能自聘請種種之辯護士,設無量巧說以為之辭。昔嘗有詩曰:「聞道亦不遲,其奈志不立!優柔既養奸,便佞更縱敵!謂茲小節耳,操之何太急?謂是戒將來,今且月攘一。」此實區區志行薄弱之徵驗,不敢自諱。而吾黨中之與吾同病者,當亦不乏人,斯乃不可不共勉也!曩見曾文正自述戒煙,早起,日記三事,其實行之難也如彼,初蓋疑焉!及一自試驗,然從知戔戔者之果不易也。而吾輩將來道行功業之不能及文正者,即可於此焉卜之?非謂此戔戔者,足為行道功業之源泉也。文正自治力之強過於吾輩,即小可以喻大也。蕺山先生曰:「吾輩習俗既深,平日所為,皆惡也,非過也。舉者只有去惡可言,改過工夫,卻用不著。」又曰:「為不善,卻自怨為無害,不知宇宙儘寬,萬物可容,容我一人不得。」又日:「吾輩偶呈一過,人以為無傷。不知從此過而勘之,先尚有蔑十層;從此過而究之。後尚有幾十層。故過而不已必惡,謂其出有源,其流無窮也。」此等語,真所謂「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欲覺晨鐘,稍有腦筋者讀之,皆宜發深省焉矣!夫使吾之所謂小過者,果獨立焉,而無其因果,則區區一節,誠或不足以為病。而無如有前乎此者數十層,有後乎此者數十層,以相與為緣,若是乎則亦何小之非大也?譬諸治國,一偏區之飢寒盜賊,其事甚小也。而推其何以致此之由?則必其政府施政之有失也。社會進步之不調也。極其流弊,一偏區如此,他偏區如此,其禍亂遂將蔓及全國也。譬諸治身,一二日之風寒疥癬,其事甚小也。而推其何以致此之由?則必其氣血稍虧之感召也;衛生不協之釀成也。極其流弊,一日如此,他日如此,其痼疾或乃入於膏肓也。今吾輩之以「不矜細行自恕」者其用心果何居乎?細行之所以屢屢失檢,必其習氣之甚深者也,乞其自治之脆薄而無力者也?其自恕之一念,即不啻日,吾身不能居仁由義,是並康德所謂「良心之自由。」而放棄之也。必合此數原因,然後以不矜細行自安焉,是烏得更以小論也?而況乎以接為搆,而日與相移純粹之德性,勢不能敵旦旦之伐也。孟子曰:「能充無欲穿窬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以反比例觀之,則知充纖毫涼薄之心,可以弒父,充纖毫險黠之心,可以賣國也。所惡者,不在其已發之跡象,而在其所從發之根原也。以不拘小節之英旌自命者,其亦可以思矣?
以上三者,述鄙人所欲自策厲之言也。天下之義理無窮,僅舉三義者,遵梨洲之教,以守約為貴也。多述前賢訓言者,末學譾陋,所發明不能如前賢也。專述子王子與其門下之言者,所願學在是。他雖有精論,未嘗能受也。抑古之講學者,必其心得也甚深;而身體力行也甚篤。雖無言焉,已足以式化天下,而言論不過其附庸耳。不知道如鄙人寧當有言,顧吾固云未能自度而先度人,竊自附於菩薩之發心矣。若問鄙人於此三者,能自得力與否?固踧然無以為對也。願讀者毋曰:彼固不能實行之。而遂吐棄之。苟其言有一二可採者,則雖無似如鄙人,猶勿以人廢言,則鄙人以此言貢獻於社會之微意也。
至如某報謂鄙人責人無已時,則吾知罪矣?盂子曰:「責善朋友之道。」吾以言論友天下士,自附期義!母亦可乎?讀者亦毋吝相責,常夾輔我,挾持我,使自怳自厲,而冀一二成就于將來,則所以恩我者,無量也夫!無量也夫!